整個長安城……
喬巡張大眼睛看著駱希賢。
“但,為什麽呢?長安城是陛下的寸土江山啊。”
駱希賢彎著眉頭,
“登仙,永遠不要把問題簡單化。簡單化是處理問題最直接的辦法,但也最容易錯過其中的細節。把皇帝與江山直接聯系起來,就是簡單化了。”
“什麽意思?”
“陛下是全長安最尊貴之人是吧。”
“是的。”
“是最有權力之人,是吧。”
“嗯。”
“這樣看,陛下似乎已經達到了人極。登仙,如果是你,你還會想要些什麽嗎?”
喬巡想了想,
“這可說不好啊,我畢竟無法體會那種感覺。”
“但如果我說,陛下依舊還有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呢?”
“是什麽?”
駱希賢微微一笑,
“這大概是大多數帝王都繞不過的圈子。人間的一切都擁有了,而擁有了的東西,又怎麽能吸引得了興趣呢?那,就只有追求人間沒有的東西咯。”
“人間沒有的東西?”喬巡微微蹙眉,“成仙?長生?”
駱希賢沒有正面回答,
“誰知道呢。”她輕輕喝了口茶,“登仙。欲望是飽腹的糧食,也是致命的陷阱。”
“姐姐的話,我聽不懂。”
“沒關系,你還年輕。我會好好給你上這一課的。”
說到這兒,鳳儀女官在外面喊道,
“娘娘, 禁衛軍來人了。”
喬巡心中一動, 神情倒是沒變。
駱希賢問,
“來做什麽?”
“搜查。”
駱希賢看向喬巡, 微微蹙眉,
“你是逃走的?”
喬巡撓撓頭,
“嘿嘿。”
“嘿你個頭啊!怎麽不早點說!”
“姐姐沒問嘛。”
駱希賢一口氣憋住,沒法反駁。她的確沒問, 因為她以為喬巡是被尹錦藝領回來的。
她狠狠地瞪了喬巡一眼,
“給我躲好,不許出聲!”
喬巡連連點頭,
“好的好的!”
駱希賢長袍一揮便出去了。
喬巡可不是個乖寶寶,駱希賢剛走, 他就再次改變自己的認知特性, 悄悄溜了出去。
梧桐宮前廊花園,
禁衛軍已經不顧阻攔和規矩,闖了進來。
花園裡長得好好的花花草草, 在禁衛軍野蠻的搜索下,被糟蹋了一片。
旁邊的女官宮女看在眼裡,急得不行,一直喊悠著點悠著點。但禁衛軍充耳不聞,蠻橫得像是野豬供玉米地。
駱希賢過來後,見狀當即怒吼:
“大膽!”
一名騎校郎拱手,
“皇后娘娘,在下奉旨搜查。”
“誰給你們的膽子!”
騎校郎示意其余禁衛軍繼續搜查, 自己這邊對駱希賢說,
“娘娘,並非在下刻意這般, 而是潛逃的煩人是藏匿好手, 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
駱希賢面著冷霜,沉聲說,
“我再問一遍, 誰給你們的膽子!”
騎校郎回答,
“上將大人。”
“祁無印什麽時候高過梧桐了?”
“娘娘, 現在是非常時期。”
駱希賢仰起頭,
“我要陛下的聖旨, 我也隻認陛下的聖旨,拿不出來, 你們就是在冒犯梧桐宮。”
“這……”
哪裡有什麽聖旨。現在皇帝陛下正在跟徐國公下棋呢,哪有時間寫聖旨。
騎校郎說,
“恐怕不能如娘娘的意了。”
駱希賢面色清冷,
“無聖旨強闖梧桐宮,當殺!”
騎校郎一愣,隨即感覺脖子有什麽東西滑過去了,很鋒利……鋒利得一點都不痛。
等他意識到自己被攻擊時,腦袋已經從脖子上滾了下去。
無頭屍湧出高高的血柱,然後砸在地上。
熱血噴灑在花園當中, 將紅花綠草澆得更加鮮豔動人。
其余正在搜查的禁衛軍見狀都驚愣住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他們身上只不過跟騎校郎間隔了一個呼吸的時間。
兩個呼吸,七名禁衛軍, 一名騎校郎,以同樣的死法倒在梧桐宮前廊花園中。
周圍的宮女全都低著頭,不敢多看, 不敢多言。
鳳儀女官最先反應過來,趕忙叫人收拾殘局。
至始至終,她們都沒有看到娘娘是怎麽出手的,甚至說是不是娘娘出的手都不知道。
她們只知道,從開始到結束,娘娘身上一點血都沒有沾。
只有藏在人群裡的喬巡看到了。的的確確是駱希賢出的手。
但,太快了,快到只有那麽極致的一瞬。
喬巡認為,如果自己不是有原罪特性在身,不一定能捕捉到她的出招。
駱希賢只是動了動指頭,那些人的腦袋就誇誇掉地。指頭撩動之間便是殺招,比什麽所謂的劍道高手,內功大家實在多了。起碼, 喬巡在長安城裡見識過的劍道高手和內功大家沒一個比得上駱希賢。
但……在駱登仙的認知碎片裡,從來沒有過“姐姐會武功”之類的內容。
藏得這麽深嗎?
跟實際的相比, 駱登仙對自己姐姐的認知,簡直如同一張白紙。
殺完人後, 駱希賢重回母儀天下的模樣,溫聲對眾人說,
“不用大費周章了,就埋在著花園裡,當肥料多好。吃人肉人血長出來的花,想必會更加嬌豔吧。”
她說著,便順手摘下一朵花,手指輕撚。
片刻之間,花兒便成了飛灰。
她眼中露出一絲憐憫,低聲說,
“多嬌嫩啊,多脆弱啊……”
宮女們找來挖土的工具,著手開始挖坑了。
跟著娘娘許久,她們都知道,娘娘說的話,從來都做不得假。
趁此時,喬巡默默回到主行宮裡,老老實實地站著。
剛看完了駱希賢殺人的手段,他覺得自己當個乖寶寶也挺好。
回到主行宮後,駱希賢便笑著說,
“好了,沒什麽事了。”
喬巡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姐,誰找你啊。”
“一群宵小之輩,無足掛齒。”
“好吧。”
“登仙,這兩天你就待在姐姐這兒。等沒什麽事了,你再回去。”
“要發生什麽事嗎?”
“說到這個地步,也沒有什麽隱瞞的必要了。”駱希賢幽幽地說,“你大概已經聽過‘巫相’這個人了。”
“嗯,繆新月告訴我了個七七八八。”
“但,你想過一件事沒有。長安歷來便極為排斥西南毒瘴之地的巫蠱手,每年都會派兵前去清剿,這麽多年下來,幾乎徹底斷掉了巫蠱手的根。卻偏偏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了個‘巫相’,長安城還混入了大量的巫蠱手。你覺得,是為什麽?”
喬巡皺著眉想了想,
“難道,城裡有內奸?”
“有觀世樓在,哪裡會有內奸。”
“觀世樓到底是個什麽?”
“帝宮位高,避諱城中事,但城中事又不能不問,所以觀世樓就有存在的必要了。觀世樓,歸根到底就是帝宮用來管理長安城的一個手段。”
“姐,我很好奇,觀世樓樓主是誰?”
駱希賢微笑,
“觀世樓沒有樓主。”
“這!為什麽?”
“一個不存在的樓主,威懾力更大。也……更好控制。”
“姐姐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是你姐姐啊。”駱希賢笑得十分動人,全然看不出她已經三十歲了。
“……”
駱希賢接著說,
“我能控制觀世樓,關鍵就在於我知道了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原先是只有陛下才知道的。”
喬巡眯起眼睛,
“也就是說,觀世樓的樓主,可以是……任何人?”
“還挺聰明的嘛。”駱希賢滿意地點點頭,“能想到這一層,我就當你這些年沒白混了。”
“嘿嘿。”
“嘿你個頭!能不能別這麽傻!”
喬巡立馬閉嘴。
身為皇后,能用這種語氣說話,也可以看出來駱希賢是真的很在乎她這個弟弟了。
“姐,說遠了,說遠了!你剛才說的是巫相的事。”
駱希賢點頭,
“所以,你能想明白,為什麽在有觀世樓的情況下,巫蠱手還能大量進入長安城嗎?”
喬巡轉了轉眼睛,
“難道,觀世樓對巫蠱手……放水了?”
駱希賢搖頭,
“事實上……是陛下對巫蠱手放水了。甚至於……巫相本人,都是陛下安排的。”
喬巡這下真的驚了。他的確沒想到,攪亂長安城的巫相、巫蠱手之眾,居然就是長安皇帝搞出來的。
“但這是為什麽啊!”
“我先前跟你說過,陛下要追求一樣人間沒有的東西。他是高高在上的明君、仁君……哪能做這種事,當然得有人先淌過汙水才行。”
喬巡沒有說話。
他把巨量的信息在腦海裡好生整理了一番。
明世皇弄出巫相、巫蠱手的手段……巫蠱手們大量種下心眼蟲……心眼蟲能放大人心中的欲望,滋生心魔,使人成為俗主……尋夢道人說,俗主是狂熱的,失去自我的信眾……信眾會跟信仰之間有獨特的聯系,這種聯系可以給予信眾特別的力量……
前面都已經驗證過了,唯獨最後的“信仰”。
這份信仰,是什麽?
駱希賢殷紅的嘴唇沾了水,顯得更加鮮豔動人了。她看著弟弟眉心的皺紋,笑著說:
“慢慢想,不著急。”
喬巡搖搖頭,
“理順整個經過不難,但是,姐姐,你知道這麽多,又做了這麽多……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駱希賢目光柔和,手掌摸了摸喬巡的臉,眼中滿是憐愛,
“登仙,還記得姐姐小時候的願望嗎?”
喬巡想了想,實際是找了找……
“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心想事成。”
駱希賢捏了捏喬巡的鼻子,
“沒有最後一個!”
“差不多嘛。”
“差多了。心想事成,那是庸惰之人才會有的想法。”
“但跟你小時候的願望有什麽關系呢?”
駱希賢微笑著說,
“天下每個女人都想坐在鳳凰座上。但姐姐不想,隻覺得這鳳凰座坐的不是鳳凰,而是籠中雀。每個人都理所應當地認為,皇后是母儀天下,皇后是所有女人的榜樣,皇后應該幫皇帝做好后宮的內政工作。皇后……皇帝之後……我所做的一切,所擁有的一切,全都被理所應當地歸功到皇帝身上去了。就好像,我天生下來就是什麽附屬品一樣。你覺得,這樣的姐姐還是你所認識的那個嗎?”
喬巡搖頭。
駱希賢繼續說,
“我進宮十余年,不曾育有一子。后宮裡頭的嬪妃都想快些生個兒子,好在以後擠兌掉我。事實上,她們的女人腦裡,永遠不敢去想,我所懷上的每一個孩子,都是我自己親手處理掉的。”
喬巡嘶嘶吸了口氣。
駱希賢笑問,
“是覺得姐姐很殘忍嗎?”
“姐姐為什麽這麽做?”
“我不敢賭有了孩子的我會不會變成另一副模樣。我不敢用孱弱的人性與對抗自然所賦予的母性。也許,有了孩子,我就……真的成為了所謂的皇后。”
“你付出這麽大的代價,到底……是為了什麽?”
駱希賢認真看著喬巡,
“姐姐的人生要自己做主。”
喬巡心中掠過驚雷,
“姐……你……你要……”他咽了咽口水。
“是的。”
喬巡迅速冷靜下來。他手掌扶著頭,輕聲說,
“姐姐真的覺得這樣做是對的嗎?”
“你以前從來不會問這種問題。”
“但……從來沒有真正的自由自在啊。姐姐你也說過,欲望是致命的陷阱……每個人都想為所欲為,但每個人又只能在自己的位置。又……”喬巡聲音有些顫抖了,“根本沒有什麽雙全法。”
駱希賢不知道自己的弟弟突然怎麽了。她柔聲安慰,
“登仙,姐姐知道……不滿足於現狀的欲望,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可,姐姐想要去改變啊。”
喬巡望起頭。
他恍然間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喬巡,還是駱登仙了……又或者說,是否真的把駱希賢當成他的姐姐了。
駱希賢在他眼裡十分閃耀……這個真正有著女王氣質的女人,總是在無形之中給他人施加影響。同理心上的影響。
“改變與……代價……”
駱希賢心細如針,她意識到自己的弟弟大概也是有什麽煩心事。她便笑著安慰,
“登仙,有一件事是無可置疑的,那就是如果我什麽都不做,好好當一個皇后,好好生下孩子,好好輔佐陛下……我的一生都一帆風順,直至被寫入史書,被後世人稱為賢良淑德的好皇后……但那樣,我大概會在死去那一刻,流下淒涼的淚水。我無法很好地告訴你這種感覺,說不好……姐姐就是想當一個禍國殃民的妖女呢。”
喬巡望起頭。
他的心在一聲聲溫雅之語中,漸漸動容。
他不由得去想……我是否會在死去那一刻,流下淒涼的淚水呢?
駱希賢看著喬巡疲憊的臉,輕輕將他抱在懷裡,撫摸他的臉頰與額頭,
“好男孩,我們總是被現實摧垮,我們總是在選擇,我們總是在為選擇付出代價……不論如何,我都希望,你不會後悔,不管你要做什麽……姐姐對你的愛,是自私的……我從來不期望你成為爹爹所想的頂天立地之人,只希望不管你做什麽,都不會為之感到後悔。”
“姐,天底下有注定的事嗎?”
“有啊……”駱希賢笑道,“就像,你我注定成為姐弟。你我注定相遇在梧桐宮裡。你注定躺在我懷裡聽我說話。”
喬巡閉上眼。
他感覺很疲憊,很困。
駱希賢輕輕放下他,
“好好睡一覺吧,醒過來……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久久看他一眼,歎了口氣,隨後轉身離開。
她走後,喬巡睜開眼坐了起來。
駱希賢是個好姐姐,即便是這種時候,也還希望弟弟睡個好覺,不惜用上了特別的手段。
喬巡聞了聞身上獨特的香味兒,心裡嘀咕,
“但,我是喬巡。”
姐姐……
喬巡站起來,往外走去,邊走邊想,要真是我的姐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