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5年12月底。
潮濕陰冷的海風從海上吹來,遠空凝聚著陰雲,昭示著一場大雨即將到來。
五茂紗緒莉拿起毛巾擦了擦汗,喝了口水,稍微休息半分鍾後,再一次舉起弓箭,聚精會神,瞄準射箭場另一頭的靶子。
咻!
箭矢破空而出,落在靶子上,精準。
但她蹙起了眉,並不太滿意。感覺在力度上欠缺了不少,即便命中了靶心,也沒有造成實質性的衝擊。
她調整呼吸和體態,抽出第二支箭矢,準備再射一輪。
箭矢剛架在弓弦上,她就聽到射箭場後面的長廊傳來腳步聲,還有哥哥的說話聲。聽上去似乎是在招待什麽客人。
有客人會經過這裡……
五茂紗緒莉有些猶豫,要不然等客人過去了再訓練?
想了想,還是算了吧。如果連這種情況都會感到害羞的話,以後還怎麽成為進化者呢?還怎麽保護大家,還怎麽到大阪市去工作。
她在心裡告訴自己……紗緒莉,不要被外物分心,堅持自己……
這樣想著,想著……好像,腳步聲就越來越遠了。
那位客人似乎並沒有跟哥哥一起經過射箭場這邊的長廊,而是走的另一條路。
紗緒莉長呼一口氣。雖然在心裡告訴了自己不要因為有外人在就感到害羞,但沒有外人後,確實會輕松一些。
她晃晃頭,系起來的頭髮擺了擺。不再多想其他,繼續訓練。
這個時候的她並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一個重要的人,錯過了一段重要的經歷。而這段經歷,是她人生最關鍵的分叉口之一。
她繼續著日常的訓練。
步伐卻也跟隨著這份“日常”,走向一段“日常”。
命運的節點在發生變化。
而當她在經歷這麽一番心理活動的時候,另一邊的那位“客人”和她的哥哥五茂俊介正在經歷什麽呢?
“客人”喬巡跟隨著五茂俊傑的步伐前往他離開海上列車,抵達岸上後的隔離房間。
穿過綠化帶,行至長廊處。
五茂俊介說:
“想過,但是‘塔’的評級一直過不了,只能在館山市。呵呵,不過我相信,下一次評級,我就能被認可,去千葉縣分部了。”
喬巡點頭說:
“祝你成功。”
“非常感謝您的祝福!”
五茂俊介剛感謝完,立馬聽到箭矢破空的聲音。她知道,是妹妹紗緒莉正在訓練。如果是平常的時候,他不會多想什麽,就帶著喬巡穿過射箭場所在的長廊。那樣的話,喬巡會與五茂紗緒莉相遇。
但是,今天,他潛意識似乎出現了一些變化,既不想紗緒莉訓練被打擾,也不想喬巡這位“客人”過問其紗緒莉的事情。他便笑著說:
“喬巡先生,我們走這邊。前面有人在訓練。”
喬巡點頭,
“好吧。”
五茂俊介便帶著喬巡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喬巡邁開步伐。
一步接著一步往前……但越是往前,步伐就越是緩慢,直至凝滯……
不,並非是步伐的凝滯,而是時空的凝滯。
整個時空如同被無形的冰凍結了起來,失去了任何意義。
正在修改命運節點的眼睛有些疑惑。它不理解,為什麽修改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正常來說,不應該是自然而然地解開已有的命運節點,編織出另一個命運節點來替代嗎?
但……這次好像有些不一樣。
是哪裡出問題了嗎?
抽象的概念線上。眼球以一種抽象的方式,觀察著五茂紗緒莉的命運編織網。試圖找出導致那個命運節點無法被解開的原因。
它抽象的觀察圍繞著這個命運節點進行了幾輪的分析。
在第五輪的時候,它找到了根本所在:在五茂紗緒莉這個具體生命的命運編織網裡,解開命運節點的時候,節點相關的另一個具體生命的命運編織網被觸動了。
發覺這個原因後,它更疑惑了。
因為,這在它過往的經驗裡,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它隻觀察了五茂紗緒莉的命運編織網,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另一個網才是。
那這第二個網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盡管眼球已經解開了五茂紗緒莉成神的重要節點,沒必要繼續下去。但是不弄清楚這個問題,對它而言似乎是來自具體生命的一種羞辱。
於是,它打算潛入第二個網中,看看這個網是個什麽情況。
但,當它這個想法出現時,立馬就有一道聲音打斷了它。實際上,以它現在的抽象狀態,是沒有“聲音”這種具體存在的。姑且說是聲音。
“命運從不獨立,命運相互影響。你修改一個人的命運節點,影響的是能夠被你影響的所有命運。如果你僅僅只是觸碰她成神的節點,那我也許不會立馬發現你。但你,觸及了她與我的命運節點。”
眼睛聽到聲音後,十分震驚。
因為,這是屬於它的概念線。現在居然有另一個存在潛入了這條線,而自己居然毫無察覺。
它立馬在這條概念線上尋找。
“命運,是有限世界的計算方式。掌握了這種計算方式,就等於掌握了有限世界。但你自認為的掌控命運,只不過是小孩子用塗改液塗改自己的解答般的行徑。你不知道命運的結果,所以你只能塗改比你弱小的人。”
聲音還在繼續。
但它始終無法找到潛入它概念線的存在。
“很急嗎?一直找不到我,很急是吧。”
聲音就像一個環繞在身周的幽靈,看不見摸不著,但偏偏能讓你知道它的存在。
眼睛幾番尋找後,還是找不到,便嘗試進行溝通,
“你是誰,為什麽要干涉我?”
“聽你的語氣,還很憤怒啊。隨意塗改別人的命運,你居然還覺得憤怒?”
眼睛回答:
“我不憤怒,我不會對具體生命感到憤怒。”
“具體生命……所以,你覺得概念生命比具體生命高級。”
“這是必然的事情。具體生命受限於具體,而概念生命掌握著概念。”
“掌握?呵,不過是一群為了觸摸無限,拋棄自我的歧途者而已。你們不是無限的追尋者,你們是無限的養料。”
眼睛說:
“荒誕不經。”
“算了,與你這種把優越刻在自己概念裡的家夥說話,是白費口舌。也許讓你感受一下來自具體生命的惡果,你才會知道,你們所謂的具體與概念,僅有的區別只是‘名字不同’。”
“又是一個一竅不通的具體蠢材。”
“但是,這個蠢材能輕而易舉瓦解你試探命運網的概念線。”
眼睛打算嘲笑一句。
但立馬駭然發現,自己潛入五茂紗緒莉命運網的概念線,燃起了一場……大火。
猛烈而不知“味”的大火……
大火對概念線的焚燒如同點燃了一條被桐油浸潤的繩索。
熊熊烈火勢不可擋,頃刻間將概念線燒得一乾二淨。
眼睛被趕出了五茂紗緒莉的命運網。
而命運網被塗改出錯後的紗緒莉,意識陷入一片混沌,從空中跌落。
從她命運中走出的喬巡,將她接住,然後懸立在空中,默默注視著下方的眼睛。
眼睛也確切地看到了喬巡的樣子。
它不敢相信。那個讓它怎麽也找不到的家夥,居然真的是個……具體生命。
它一度以為,應該也是跟它一樣的概念生命。畢竟,能做到那種事……燒毀了它的概念線。
但結果……
“具體生命……”
喬巡看著眼睛,
“作為一個剛剛複蘇的神,你要是低調一點該多好。不過,在具體生命遍布的世界裡低調,似乎有些‘委屈’你了。如果你只是撒撒起床氣也就算了,居然為了證明概念生命更加優越,去塗改他人的命運。塗改他人的命運也就算了,居然還把主意打到了我的頭上。所以,你該死啊。”
眼睛當然聽得明白。
喬巡話的重點根本不在前面,而是最後面。換個說法就是,“因為你惹了我,所以你該死”。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與侮辱。只有上位者面對下位者,才會說出這種充滿了等級觀念的話。
眼睛感到憤怒,感到羞辱。
身為概念生命,居然被具體生命侮辱。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就將眼睛的憤怒遍布了它所有的概念集群當中。
感受到這種憤怒,喬巡挑起嘴角。
他當然知道,激怒一個充滿階級優越感的人,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刺痛這份優越,把這份優越視作毫無意義的“糞土”。也許,糞土還是很有意義的。
而當憤怒與灼烈的**,遍布了一個概念生命所有的概念集群時……
對於喬巡來說,那就是一個沒有防護的巨大燃料庫。
而在“嫉妒”的火焰,“傲慢”的最高性面前,具體生命與概念生命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燃燒吧,憤怒。
眼睛所有概念集群裡的所有憤怒,被點了一把火,燒了起來。
火焰在眼睛的瞳孔中發光。
“你做了什麽!”眼睛憤怒地咆哮。
喬巡說:
“不要怪我,是憤怒殺死了你。是一個概念生命對具體生命的憤怒殺死了你。”
死?
死!
眼睛從喬巡的話裡聽到了這個對它而言陌生到了極點的字。
死!
它這才猛然意識到,對方根本不是在跟它做什麽對抗與鬥爭,而是要殺死它。
它驚慌地尋找自己所有的概念集群。
但不論是哪個概念集群裡的哪個概念,都無法熄滅正在燃燒的火焰。那種火焰就像是一旦燃燒起來,不把燃料燒得乾乾淨淨就絕對不會熄滅的火焰。
“不!”
越來越多的概念集群在嫉妒之火的然山中灰飛煙滅。
眼睛恐懼了。
它意識到,這樣下去自己真的會被燒死。真的會被燒死!
不!
我才剛剛複蘇,我還沒回歸崇高的懷抱,我還沒膜拜偉大的腳背。不能死,我不能死!
但能怎麽辦?
求饒……
這個念頭像尖銳的針,讓它痛苦不堪。
向一個具體生命求饒。它無比清楚,一旦自己這麽做了,那將是自己一輩子的心魔。永生都將縈繞在夢魘之中。
死……
夢魘……
只有這兩個選擇。
不,一定有其他辦法!
崇高與偉大,對!用崇高與偉大來威脅他!
“你不能殺我!你不能!”
“沒有不能殺的生命,沒有不能撕碎的概念。”
“我侍奉著崇高與偉大!我侍奉著有限的極點!我侍奉著無限的起點!你不能殺我,你殺了我,會被有限與無限共同拋棄!”
喬巡看了看懷裡還在混沌狀態的紗緒莉,然後說:
“我說了,是你的憤怒殺死了你。”
嫉妒之火還在熊熊燃燒。
威脅沒有用。
眼睛意識到,這是個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崇高與偉大的蠢材、愣頭青!
威脅對愣頭青沒有!
它只能拋棄自己的尊嚴,去求饒,
“求你……求你放過我……”
它幾乎是帶著恨意說出來的。
喬巡感受著這種態度,說:
“你一定覺得,你都這樣低聲下氣求我了,那我得賣你個面子吧。畢竟,你是概念生命,而我是具體生命。”
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眼睛下意識地想。
喬巡微微一笑,
“你還是沒明白啊,正是這種想法,害死了你。”
他打了個響指,點燃了最後一把火。
嫉妒之火,徹底吞噬了眼睛。
眼睛在被淹沒前,發出了靈魂的詛咒:
“我詛咒你,永生永世無法觸摸無限,詛咒你永生永世無法立足有限!”
戛然而止。
地面巨大的眼睛瞬間消失,露出原本該有的樣子——一片森林。
喬巡也知道,眼睛根本不是那個概念生命的本體。概念生命沒有具體的存在。眼睛只不過是它觀察世界的一個表現而已。它如果要攻擊世界,那又會是另一種表現,或許是一把武器,或許是一批侵略軍……
至於詛咒……
“一個概念,詛咒另一個詛咒……”
這毫無意義。
他轉身離開這裡。
他將手輕輕覆蓋在紗緒莉的額頭上,重新塑造她的命運,喚醒她的意識。
……
在那個重要的命運節點上,那片凝滯的時空中,
喬巡和五茂俊介重新邁開了步伐。
喬巡隨即笑著說:
“五茂先生,能參觀一下那邊的訓練嗎?”
五茂俊介欣然接受。
他們重返射箭場後面的長廊。
至此,命運的相逢重新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