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水城民坊,范雲一行人租賃的小樓二層。
弦月上舉,高掛天際,夜間的涼風吹入小樓,搖曳著屋內的燭燈火苗。
范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中持筆,將今日的出入帳情況一筆筆地記錄在帳本之上,標清明細。
“嘎吱~”
竹門聲作響,將馬匹車輛和剩余貨物全都收拾整備的朱竹清從一樓上來了,手裡捧著三碗泛著香氣的白嫩米飯。
“老師,貓咪小姐,吃飯了。”
進門後,朱竹清一隻腳鉤住門框,微微一拉扯,關上了竹門,對著屋內的眾人說道。
“喵~”“好嘞,這就來。”
將手中的紙幣放好,范雲走到了圓桌旁邊,拿起了上面的碗筷,坐下,聞了一下米飯四溢飄香的味道,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竹清,你別說啊,這星羅的米飯是比天鬥的香啊。”
從包裹裡拿出了一份肉干,朱竹清的指甲閃爍些許寒光,劃劃兩下將其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塊,大的一塊給老師,偏小一點的給貓咪小姐,而自己留下的則是最小的那一塊。
“老師,其實您這話也不完全正確。這裡是坎水城,附近有萬畝稻香水田,是帝國出了名的糧區,產量豐富且米粒飽滿圓潤香氣滿溢,一般是專供庚金城等王侯貴族聚居所在的大城,帝國的一般百姓也是吃不到這麽好的米的。”
“而學生記得天鬥帝國東北部也有一個上好的糧米生產區,在福爾行省,聽說也是粒大飽滿,甚至被上一任天鬥皇帝稱為‘天下第一米’,只不過因為生長周期過長且產量稀少而少有人嘗罷了。”
朱竹清將一口飯夾進自己的口中,細細嚼了幾口。
“不是吧,‘天下第一米’,這麽誇張?”范雲的臉上劃過幾分的狐疑,“坎水城的稻米我此前在教皇殿內吃過,但這福爾行省的大米,倒是未嘗吃過。這就奇了怪了,怎麽連冕下都吃不到這所謂的‘天下第一米’呢?”
“喵?”
貓爪子以一種頗為詭異的姿勢拿著筷子扒飯的大貓此時也抬起了頭,貓臉上有些疑惑。對於兩腳提出的疑問,她也很疑惑,如果那稻米真有那麽好吃,那為什麽跟隨兩腳走南闖北的自己從未吃過?
聽到老師的疑問,朱竹清也皺了一下眉頭,顯然沒有想到這種情況的出現,思索了一下自己年少時在家族裡的所見所聞,回答道:
“據說福爾行省是天鬥帝國中少數由皇室(未分封自立的)直接掌握的省份,福爾行省的稻米基本也都是直供皇家食用,而當初負責管控此事的似乎是皇室的一個旁支,據說與武魂殿有舊怨,可能因此不給吧,老師您也知道,雪夜對天鬥的實際控制力有限。”
朱家幫助星羅皇族掌管帝國的暗面,自然需要對帝國未來的敵人有足夠的了解。
關於天鬥的部分情況,朱家的每個子弟都必須爛熟於心,而曾經作為王妃的朱竹清只會被要求更多,即便當初她的年歲尚小。
聽到朱竹清的這個回答,范雲眉毛挑了一下,嘴角一撇,似是對這個猜測表示懷疑。
不過范雲也沒過多糾結此事,又刨了幾口飯,然後想到了這段時間的一些事情,變得愁眉苦臉了起來。
“竹清啊,你別說,你們星羅的這個商稅也忒貴了吧。”
轉身往窗台邊的那個桌子一伸手,雲氣浮現,將桌上的那個帳本遞到了范雲的手中。
范雲將帳本攤開,將其推到了自己小徒弟的面前,大吐苦水:
“你仔細看看吧,雖然每日能賣出去的貨物不少,能掙到的營收也頗為可觀,
但扣去了當日租借檔位的費用,減去上繳了稅費之後,所得就只剩當日營收的十之二三了。”“雖然也有的賺頭,但還是感覺有些不值啊……咱們的貨物大多都是從天鬥運過來的,由於咱們的情況特殊,可以省下一大筆運費,而且還有不少貨物是從山匪那裡刮來的,沒有什麽成本,這賺頭才多了些。”
“而那些按照正常流程遊走售賣貨物的行商,又能賺到多少?也就那些不怎麽需要走動當地商販或是貨量十分龐大的商行能多賺些前,像咱們一樣的‘小規模’行商或許也只能做到滿足溫飽的地步。”
“怪不得感覺一路上在星羅遇到的商人要比天鬥少的多……”
“咚咚~”
大貓也適時地從位置上立了起來,伸出一隻貓爪子在帳本上敲了敲表示讚同。
而聽到老師的話,朱竹清一時間也沉默了,循著老師的話題,她一時間想到了很多的事情。
“怎麽了,竹清?”
范雲吐完苦水後立刻注意到了自己弟子的不對勁,連忙關心詢問道。
“沒什麽,老師,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事情。”面對自己老師的關心朱竹清只是搖了搖頭。
“什麽事?”范雲放下碗筷問到,而一旁的大貓也將視線轉向了旁邊的小貓咪。
“唉……”朱竹清歎了一口氣,看向了窗外傾瀉進樓的月色,緩緩說到:
“老師,不瞞你說,我曾經無比為自己出身星羅帝國而驕傲自豪,因為我們有最強大的軍隊,最清明的吏治,最英明的君主,最穩定的秩序。”
“但現在……隨著這些年跟在老師您身邊學習,我發現帝國並不是那麽完美無缺……”
回想了自己這一路的見聞,朱竹清的面色有些掙扎苦痛:“以前的我雖是在生死邊緣間掙扎,但也享受了帝國內絕大多數人無法享受到的待遇,宛若高台之上的貴人,俯瞰著帝國的一切,覺得縱使宗族內殘忍血腥,但治下的百姓也是和樂升平。”
“但跟隨老師您從天鬥回歸星羅的這一路,我以一種曾經從未體驗過的視角重新審視起帝國,卻發現了很多曾經從未發現過的事情。”
“帝國內部清明廉潔的吏治是以殘酷的刑罰和嚴苛的監察標準為代價,帝國內部的官員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會被同僚或是上下級舉報入獄,甚至每晚下班回家後還會與自己的妻兒相擁而泣。”
“懷疑與防備是帝國官員相處的底色。”
“而且為了自保不被責罰,官員們在完成帝國指標的時候不顧百姓的死生,摒棄心中的一切良善,試圖將自己化作冰冷的機器,完成帝國下派的所有指令。”
“而帝國那舉世無雙的軍隊……”
朱竹清說到這的時候閉上了眼睛,停頓了好久後,接著開始說:
“經濟生產是一切的基礎。帝國的經濟並不比隔壁天鬥要強,甚至其實還要弱上幾分,那為什麽帝國的軍隊還要遠遠強於天鬥?軍隊的糧草裝甲等開支又是如何負擔的?”
“剛跟隨老師您學習的時候我並不懂,現在重新在帝國境內走了一趟,我似乎明白了……”
“帝國的這支強軍是以壓榨百姓為代價養成的……和天鬥人為搜刮腐敗導致的高額賦稅不同,帝國的嚴苛賦稅是更難調整的政策制度緣故……”
“不單單在商業上征收高額的稅款,在城鎮鄉村,帝國在征收完當季的農業稅過後留給農民的只有堪堪度過一季的糧食,剩下的全部都需上繳征收,嚴苛的賦稅讓百姓也苦不堪言,一點災禍都承擔不得。”
“軍隊是帝國的立國之本,不可動搖,所以為了滿足軍隊的巨額開支,向百姓征收嚴苛的賦稅也無法更改……”
“除了稅款之外,還有針對貴族與行商之外青壯年男性的徭役,一路上看到的那些修築官道建築的人……”
朱竹清一時間語塞了,嘴唇啟合間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的力道,讓她的語氣越發沉重。
“而那所謂的穩定秩序……也不過是在帝國的城鎮鄉村裡……城與城之間匪寇流竄,殺害搶劫往來的民眾,而帝國的官兵對此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匪寇不波及城鎮鄉村,在規模不大的時候也就由著他們了。”
“……因為這樣可以減少人口的流動,避免帝國勞力的流失,而且定期的剿匪也可以將匪寇劫掠來的財物收歸國庫……”
“帝國從來不是神聖的……我現在似乎更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老師……”
“在如今的格局下,無論帝國的興亡與否,百姓都是生活艱苦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竹清的聲音逐漸減弱,眼中的苦痛卻逐漸增加。
“竹清……你快要可以出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