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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湯甜》第18章:相視難語
  拉風箱如吐納練氣,講究的就是綿、緩、穩,氣息悠長且生生不息,生命亦是如此。

  中考結束後,中信住回了老房子;小學放暑假,姐姐知昔也回來了;高考結束,三哥中智也回來了;昔日的熱鬧好像也跟過來了。

  白天,中信便會到鐵鋪幫忙,老顧態度曖昧,既不要求也不誇讚,去或不去全憑中信自覺自願。

  中信的身高竄得很快,此時的他已然像個大人了,可消瘦依舊,孱弱的雙臂又能輸出多少功率呢?對於母親月英的心疼與規勸,中信卻是置若罔聞,每日裡雖然很累,但他的心裡一直在暗暗咬牙堅持著!

  晚上,飯後的閑聊,話題多是生活不易與工作學習之類的務實,再也沒有了過往春秋與家國修身之類的務虛,或許是累了不再激情澎湃,或許是長大了不再年少輕狂,又或許是道謀不同無人應和,中信總是沉默寡言,神情倦怠。

  知昔和中智時常忙於各自的會客交友,中信並不會介入到他們的圈子,他多半會猶抱書卷半遮面,思緒飄飛無處安,偶爾也會獨自去看一看,與他生死契闊的白鷺河與青石橋,思念一下心中的她,不知何時才能,執子之手,桑田共遊!

  這天上午,中信照例來到鐵鋪,老顧和月道已經在忙活著了,中信趕忙接過小三舅月道手上的風箱拉杆,推拉之間給熔爐送上綿長的新鮮空氣。

  “推拉轉換的時候要快而綿,中間要慢而穩,這樣爐火才能平緩,火力才能旺,才不會浪費煤炭。”老顧還是習慣性地提醒了一下。

  中信在心裡推敲過,若是鼓風忽大忽小,可能會造成回火,或吹走碳粒,或吹冷正在加熱的工件,拉風箱看似簡單,其實需要相當的技巧和悟性。曾聽老顧說過,有人花一年時間都學不會拉風箱,挨罵是不可避免的事。幸而,中信學得還不錯,老顧雖未語言稱讚,但默許他接下拉杆也是一種認同。

  打鐵三大錘,1磅重的主錘,8磅重的大錘,6磅重的扁錘,用途各有不同。兩個人面對面隔著鐵砧,主錘師傅單手揮動著小錘,學徒則要雙手握持扁錘,跟從主錘的點位、力度和頻率,不斷敲打著工件。粗坯時,大錘可以側邊加入,三把錘叮叮當當配合默契,收放自如,聽慣了和諧,會覺得像打爵士鼓一樣,鼓點流暢如奏樂。

  打鐵前需要穿戴護具保護,護具長短各異,下身與腳是重點保護部位,因礙於動作,一般都沒有手臂的護具。護具用材特殊,厚帆布浸桐油後曬乾,再細細揉搓,如此反覆多次,方能成就阻擋火星鐵屑之功效。

  中信始終都記得老顧說過的話,打鐵時,火星四濺,萬一濺到衣服,便會迅速熔化布料而形成燙傷,一旦扯動衣服可能會撕下皮肉,造成更大的創傷,所以,沒有護具時,寧願光著上身,讓火星直接濺到皮膚上,因為有汗水可以迅速冷卻,燙傷程度也會降低不少。

  中信脫去上衣,露出排骨精瘦,系上圍裙樣的短護具,準備上去幫錘。看著老顧那燙傷斑斑的雙臂,中信除了心裡難受,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更希望能早點學會手藝,減輕一些父親的壓力。

  隨著中信的加入,叮當叮當的二重奏,變成了叮叮當叮叮當的三重奏。不可避免地,不時有火星濺到中信的身上或手臂上,瞬間的疼痛讓他發出倒吸氣的聲音,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偶有火星濺到腳上,他也只是跺跺腳而已。

  凡事就怕習慣,不論是享受還是遭罪,

一旦習慣,就會變得無所謂了。  鐵砧上的工件,幾明幾暗下來,中信已是渾身大汗淋漓,倒也十分爽快,只是孱弱的雙臂有些支持不住了,勉力而為的他仍在竭力堅持著,他不想讓老顧看出端倪。

  叮叮~~

  咣~

  不和諧的音調出現了,中信因為乏力,收錘慢了一點兒,老顧的小錘已然落下,兩錘在空中撞在了一起,瞬息之間,一塊鐵屑從小錘邊緣爆裂飛出,奔著中信的胸口扎了下去……

  大錘轟然落下,貼著中信的腳指頭,斜斜地砸在了地上,挖起一小塊乾硬的泥土飛出,撞到了後面的的牆壁上,留下一個小小的土包……

  大錘脫手的中信,趕忙低頭查看胸口的傷勢,強烈的刺痛傳來,他知道,這一下傷得似乎有些重了。

  但見左胸偏中間的位置上,扎著一個尾部尖尖的鐵片,露在外面的部分長不過半公分,鮮血正從傷口處溢出。此時的中信反倒並不覺得疼了,他伸手捏住鐵片的尾巴,渾不在意地用力拉扯,卻不曾想,皮膚被拽了起來,鐵片卻絲毫不為所動,傷口處迅速湧出了更多的鮮血,順著他的胸膛流了下來……

  “別拽,快捂著。”老顧丟下錘,拿了毛巾幫中信捂住傷口。

  聽到聲音不對的月英也從後院跑了過來,一看捂著胸口的中信,還有身上的血跡,她的臉迅速變得蒼白,顫聲問道:“兒子,怎麽了?”

  “沒事兒,扎了一下而已。”中信滿不在乎地答道,在他看來,本就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兒。

  “你怎麽能讓他傷到呢?他才多大呀,你還讓他打大錘。”月英衝著老顧就是一通埋怨。

  老顧啥也不說,畢竟這麽多年下來,各種各樣的受傷,他經歷的太多了。

  “走,去診所。”

  月英也不再追問什麽狀況了,只有快點兒醫治,她才會心安。說著,她就忙亂地幫中信摘下護具,拿過中信的上衣,拉著他向街中心的私人診所走去。

  深居內陸的白鷺鎮,經濟與發展都比較落後,但大潮不可逆,它會推著人們不得不向前走著。街上也較兒時繁榮了許多,店鋪、飯館兒、診所主要集中在老街,街中心有間很大的商店,坐北向南正對著新街,商品從農副土產到生活百貨都有銷售,中信也偶爾去買過東西。

  右手捂胸的中信,被月英拉著,不像是去看醫生而像是在逛街,他的眼神四處遊弋,好像是在尋找著什麽。

  驀然,一個身影出現在中信的視野中,他遊弋的眼神變成了專注地凝望,腳步也緩了下來。

  隨著那身影不斷地放大,距離在慢慢地縮短,那身影似有所感,猛然轉過身來,卻見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她四下尋覓,迅速在人群之中定位了那個有些狼狽的小子,那個夜夜攪擾她夢境的小子。

  心霞想開口呼喚他,卻又不得不忍住了,五味翻騰攪得她欲哭不能,唯有眉頭緊蹙,眼神迅速變換著,似搖頭,似苦楚!

  驚訝……真的是你!

  欣喜……見到你了,真好!

  關切……你怎麽了?受傷了嗎?

  心酸……你一定很疼,而我卻不能守在你的身邊!

  黯然……我不能,你也不能,日夜思君終見君,奈何有橋卻難尋!

  一個眼神傳情,一個心念解讀,可以越過熙攘的人群,卻越不過心中的那道隱形的牆!

  中信單手捂住胸口,微微頷首,像是在完成一個儀式,他的眼神是堅定的……

  “心霞,放心吧,我沒事,等著我,我鄭重向你承諾,我們一定可以找到那座橋的!”

  心霞同樣輕輕點了點頭,她讀懂了!

  診所裡,赤腳醫生較為熟練地做著清創工作,消毒的酒精碰著傷口,本應很疼,中信卻是神遊物外,沒有表情,面對月英略顯詫異的神情,醫生一邊處理著傷口,一邊很認真地做出專業的解釋:

  “嗯,別擔心,這可能傷到了周圍的痛覺神經了,所以,他感覺不到疼。”

  其實,中信還沉湎在他和她的小世界裡,一切的體感全然沉寂了,怎麽來到這個診所的,他都是茫然不知。

  鐵片被醫生用鑷子拔出,丟在了搪瓷方盤裡,居然發出了一聲輕響,看著很像一把7字形的飛去來器。傷口清創後,現出一個米粒大小的坑洞,看得月英肉疼不已。醫生不忘繼續展示他的專業性,話語中不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創口下面是心臟,速度再快一點,可不就是子彈嗎?太危險了,太危險了!”

  直到包扎結束,準備離開的時候,中信的神魂才算完全歸位,他突然冒出了一句:“醫生,真皮層很厚的!”

  中信跟著月英回到老街的家裡,剛好知昔在家,月英說了一下狀況,引得知昔好一陣兒唏噓,月英則回去照顧孫子了。

  “姐,你洗完衣服了?”中信知道姐姐每天都會去洗衣服,不過這個時間怕是已經洗過了。

  “沒呢,剛準備去。”

  “我陪你去吧。”

  “好啊!不過你不能下水。”知昔太清楚這個弟弟了,天生與水不合。

  “放心,我就在岸邊坐著,看你洗衣服。”

  約定愉快地達成,姐弟倆人合力抬著裝滿衣服的大竹筐,向著白鷺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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