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三十日。
茹水河東側,南北走向的山脈連綿不絕,起伏不定的山野間幾乎看不到任何生機,廢棄的村落內,李善勉強露出個笑容,“可比昨日強多了。”
段德操默默點頭,比起昨天那麽鋪天蓋地的風雪,今天的確強多了,清晨啟程,吃飽喝足,一個多時辰就抵達了這個落腳點,行軍速度比昨天快了不止一倍。
“軍中可有怨言?”李善低聲問。
“不多。”段德操言簡意賅,昨晚好不容易找了村落能烤烤火,吃點熱騰騰的,還能泡泡腳,晚上裹著被褥睡一覺,今天繼續進軍,自然是有人不滿的。
這時候就體現出李善選兵的效果了,段德操挑選的五百延州兵大都是死裡逃生,若是膽怯的也不會被選進來,而其他的李善親衛、代州兵大都無怨言。
王君昊嘀咕道:“按照計劃,此時應該能抵達簫關了。”
“那就讓馮端再活一日……不,半日。”李善笑了,駐守簫關的梁軍主將馮端是梁師都的心腹大將,在梁國還沐猴而冠的出任尚書令兼兵部尚書。
這樣的人物,就算降,李善那也是絕不會答應的。
聽到李善這句話,段德操用力點點頭,他久經沙場,自然聽得出來李善的言外之意……即使入夜,即使風雪大作,今日也必抵簫關。
原因很簡單,沒有其他的落腳點了,而且接下來的路程中,除了自身攜帶的,也沒有任何補給了……不殺入簫關,八百銳士必被大雪吞噬。
王君昊也聽得懂,補充道:“雖然未傷及人命,也找了說辭,但那村落會不會舉告也難說,不能再拖了。”
眾人都沒吭聲,劉黑兒瞄了眼張仲堅,心裡挺佩服的,平日裡沉默寡言,但扯起謊來無邊無際,說的那麽自然,真不是尋常人物乾得出來的。
今日啟程之前,劉黑兒親眼見張仲堅向村民詢問此地位處原州何處,最近的鎮子在哪兒……然後解釋自己是因為風雪而迷路的唐軍。
想到這兒,劉黑兒看了眼李善,心想以前在梁軍聽說邯鄲王好殺,而前幾日士卒都說邯鄲王懷仁,今日看來倒的確如此……若是自己,肯定是下令屠盡,以免消息走漏,而殺戮也能振奮士氣。
休息了一個時辰後,再度啟程,二十八日啟程時全軍八百二十二人,此時只剩下七百七十六人,在斥候的指引下,士卒沿著山路緩慢而堅定的向西北方向行去,他們將繞過面前的這座山,從北側渡過茹水河,再行軍四十裡,渡過葫蘆河,然後……
昨晚的補給顯然給士卒們提供了不小的能量,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麻木、機械再次降臨,身體極度的疲憊,而胸中卻有著蓬勃的情緒,強烈的反差讓全軍以沉默的姿態,就像雪地裡一只等待了很久,等著獵物的猛獸。
凜冽的西北風刮打皚皚白雪,激起了陣陣白霧,在這片被白色覆蓋了幾百裡的土地上,靜寂而荒涼的氣息籠罩著一切。沒有過往的旅人,沿途見不到任何人煙,甚至連野獸也不見蹤影…
但沒有走獸,倒是有飛禽,怪異的叫聲在空中響起,李善不由自主的仰頭望去,看見空中來回飛翔的禿鷹,這才反應過來,不知何時雪已經停了。
在禿鷹的視角中,茫茫雪地中,蜿蜒逶迤的山谷中,如螞蟻一般大小的黑點正緩慢而堅定的向西北方向進發,偶爾也會有一兩個黑點被拉下,然後停留在那兒,再也不動彈了。
那是被動僵的士卒,李善剛開始都不知道,在一次拐彎的時候偶爾回頭瞥見,之後他再也不願意回頭去看。
劉黑兒突然摘下大弓,長長的羽箭在空中一閃而逝,將那隻不停聒噪的禿鷹射落,但如此神射並沒有得到眾人的讚譽,因為大家都很麻木,也因為其他人都不願意將精力放在這種事上,繼續走著這條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道路。
之所以堅持,一方面是沒有其他的路可選,另一方面是因為堅持走在前面李善……這也是李善要親自領軍的主要原因,雖然行軍的難度要遠遠大於他的預估。
不過道路總是有盡頭的,李善看著面前並不算寬的河流,心想日後講述這段經歷,倒是有資格誦出那首詩,真正體驗到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只可惜河面上什麽都沒有,倒是不符合後兩句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隨著張仲堅、王君昊、段德操等將領來回走動,高聲吆喝,全軍的氣氛漸漸有了生機,因為這是葫蘆河,這條河流就在簫關邊上。
這也意味著,簫關不遠了。
李善抬頭看看天色,有些陰沉,從懷裡掏出地圖,心中默算,“酉時?”
“差不多。”皇甫忠一直在心裡記著呢,“約莫酉時三刻前後。”
那就是六點左右,李善再看了眼天色,他也知道,此地大約要等到七點之後才算是黃昏,入夜那都要等到八點了。
這時候皇甫忠指著不遠處的橋梁,“范十一回來了,沒問題!”
“此地距離簫關只有三十裡,梁軍居然沒有遣兵把守?”曲四郎有些詫異。
“去歲三月,原州於葫蘆河上遊新建橋梁,距離此地十余裡,此橋被廢棄。”皇甫忠解釋道:“前次探路,想起此事才特地來查探,果然沒有駐軍。”
頓了頓, 皇甫忠指向下遊,“河東側有四五個村落,為隱行軍蹤跡,所以不得不繞路。”
這是自己自作聰明了……李善在心裡想,若是知道風雪大作,其實沒有必要繞路,說不定還能再得到一些補給。
當然,現在想這些沒什麽意義,李善輕輕吐出口氣,面前登時一片白霧,“開始吧,均聽張三郎指揮。”
剛剛過來的張仲堅低聲道:“范十一、皇甫忠領斥候前行,王君昊、劉仁軌、段德操、侯洪濤率兩百士卒隨後,某領三百士卒居中,曲四郎、劉黑兒率剩余士卒護佑殿下殿後。”
李善沒吭聲,生死搏殺不是自己的強處,自己親自領軍的意義只在艱難的行軍途中,現在非要為先鋒反而會讓麾下束手束腳。
全軍分成三部分,前後相連,緩緩而小心的通過殘破的橋梁,徑直向北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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