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連淮河、洪澤湖和長江的水道,至今還未命名,官方一律以泄洪道稱之。
顯然,對於這條河道,無論是民間還是官場,都想讓皇帝來命名,這樣就能顯得榮耀。
於成龍自然也知曉這件事,心中自然也是同意。
甚至,他恨不得皇帝親自南下,看看這條泄洪河。
政績,這是官吏們最為看中的。
安徽、江蘇的文武高官,自然各自散去,而於成龍,則攜帶著家仆,與侍郎孫江,攜手入京。
自然,其乘坐的,乃是運河上的商船,
兩層高的商船,能夠一次性載運數十人,寬闊而又舒適,其載重為兩百石左右。
壓倉的商品有很多,讓人目不暇接。
雖然步入了秋季,運河水量消減,但船隻依舊繁多,讓本就不寬運河越發擁擠起來。
排隊過關的船隻,連綿數裡地。
對此,於成龍倒是稀罕,他瞅了幾眼,道:“我聽說,這些年來最流行的是海運,怎麽運河看上去仍舊不曾消減,反而日趨多了。”
“您有所不知。”船主身著綢衣,倒是略顯富態,他招呼著水手們劃船,一邊道:
“海運雖然方便,但架不住有風浪啊,雖說百中無一,但到底還是有風險,比不過運河。”
“況且,海船少則五六百料,多則千余料,造一艘幾千、上萬塊錢,這可是一大筆錢,一般人可承擔不起。”
“朝廷的四百萬石漕運走了海,剩下的那些位置,可不就是咱們商人佔了嗎?熟路不走,走生路,這是經商的大忌。”
聞聽此言,於成龍倒是微微點頭,這話說的不假。
人的慣性,都是走熟不走生,相較於利潤大成本高的海運,利潤固定路線固定的運河,自然更受中小商人們的青睞。
沒有一定的家產,是很難走海運的。
這時候孫江也走出艙,他披著一件長袍,澹澹道:“除此以外,北溟,你忽略了一件事,並非是所有的商人們,都是至京城,中途下船轉運的,也不在少數。”
“山東的臨清,通州,都是中轉站,兩地的物產都有,何必舍近求遠,入京城呢?”
商人連連點頭,表示讚同:“京城日常所需的糧食、瓜果素菜,河北、山東就在足以供應,所需的只是一些奢侈罷了,如蘇繡等。”
“其佔運河商船的不足三成。”
於成龍恍然。
他眺望著排成長龍的船隊,臨河兩岸,各種吆喝聲不止,旗幟飛揚,酒肉飄香,讓人陶醉。
他是山西人,對於這種水運繁忙,一直持有新奇之感,同時作為官場之人,他也明白船隻多意味著什麽。
關稅,運河上大量的關稅。
北起京城崇文門,南抵杭州北新,八大抄關,源源不斷的為朝廷供給錢財,可以說是坐著收錢。
像他挖掘河道,這兩年都是支用的淮安和揚州鈔關的關稅,可以說極其富裕,根本就沒有錢糧短缺的危險。
“這些年,除了官船人少了許多外,一些浮費、人事都少了許多,除了海關需要收錢,其余的地方都無須交錢了,這也是大家夥為什麽喜歡走運河……”
商人念叨著,臉上迸發出對未來的憧憬。
很顯然,這條黃金水道日趨繁榮,對於民間的影響越來越大,商人們自然是喜歡這種平穩的環境。
實際上,運河的關稅,每年貢獻,已經超過了五百萬塊,通過的船隻每年超過五萬艘,其帶動了山東、江蘇,河北三省發展,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黃金水道。
拿臨清來舉例,這一座因為運河而興的縣城,
在整個山東是不亞於濟南的繁榮,貢獻的商稅能夠輕易超過一府,甚至是數府,佔據山東商稅的三成。據統計,長達千裡的運河,因之而興起的村鎮、縣城,連綿超過百余座,影響數百萬人都生計。
這種溢出效應,比海關還要強烈。
也因此,在明清時期,四百萬石的定額漕糧,其運輸成本則是八百萬石。
再加上一些維持運道及治河成本,清時則需要支出數百萬甚至千萬兩白銀。
而在當時,清朝一年的賦稅也不過四千萬兩罷了。
一行人走船,過了一道又一道的閘口,到了十月初,整個北方一片蕭瑟,寒風漸起,讓忍不住打起哆嗦。
崇文門下了船後,兩人匆匆而至內城。
梳洗了一番後,不敢耽擱,連忙去求見皇帝。
等了兩個時辰,才輪到宦官通知。
朱誼汐見到兩人時,倒是頗有幾分感慨。
孫江是工部侍郎,長時間的留在淮安,主持對黃河的疏通,圩塘的修建,基本上沒怎麽在京城待著。
而於成龍更不必提,他是郎中,專門負責修建泄洪道,數年如一日,不曾停歇,算是鞠躬盡瘁了。
其今年,不過五十來歲,但已經兩鬢斑白,黝黑的皮膚之下,則是皮包骨,只是雙目炯炯有神,顯示出其本人的不凡。
皇帝對於這樣肯做實事的人很是看重:“坐下,都快坐下。”
“去年,西山的水渠也修好了,一明一暗,地上一層河道,底下一層暗渠,雖然麻煩了一些,但卻能保證水源的安全。”
“北京城,自此不缺水了。”
朱誼汐感慨道。
這一條溝渠,也用了數十萬塊,可謂是精心打造而成,對於北京城的繁榮,具有深刻的影響。
這也是紹武朝有數的大工程了。
不過,相較於泄洪河,這又算不了什麽。
“臣等贅言,泄洪河長達三百余裡,河面短則十丈,寬則三十來丈,在這上面建立了三道閘,一旦江水洶湧,也能阻之……”.
“水源貫通之下,惠遍兩岸……”
“除此以外,數百條小河與之相連,附近的村鎮、府縣,也不用再擔心洪水之事……”
“臣預計,至少三百萬人因此受益,間接受益者,超過千萬。”
孫江一五一十地匯報著,神色激動莫名。
這一樁偉大政績,就這樣掛在自己的身上,誰不激動?
“自此後,黃河奪淮後的洪水問題,將會得到初步解決,至少五十年內,江北無需擔憂水患了……”
“卿等著實做了一件好事。”
朱誼汐毫不吝嗇地讚歎著:“名列青史,這是必然的。”
“傳令,讓翰林院派遣專人,在這河道兩岸,立碑紀傳。”
“同時,為了減輕兩岸百姓徭役負擔,酌情減免兩岸府、縣賦稅。”
“並且,減免其地百姓三年徭役。”
一旁的起居郎下筆如有神。
宦官們則提筆記下,防止遺忘。
說完,皇帝看向二人,雙手虛扶,讓他們激動不止。
“賜座。”
“兩位卿家辛苦了,快快坐下,躬身彎腰豈不累人?”
於成龍聞言,心裡頓時暖暖的,猶如喝了一杯熱茶,從後腦杓到腳後跟都是熱乎的。
君臣之間談論起了修河趣事,一旁的宦官見時間太久,催促了些,皇帝這才進入正題:
“孫江,你建立了大功,不得不上賞,今個就去刑部吧,那裡缺一個尚書,雖然與工部不同,但你也要拿出那股精神氣來——”
孫江大喜過望,忙叩首。
一旁的於成龍也受了口諭:“你立有大功,極其優異,就拔為知府吧!”
郎中是正五品,而知府是正四品,往年只有京察第一等才會如此,但卻很少。
但對於於成龍來說,這個恩典,著實超乎意料。
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於成龍一輩子都無法得到京察一等。
因為,於成龍是秀才出身。
他考中了省試,才外放在知縣,然後輾轉官場多年,五品的郎中就幾乎用盡了渾身力氣,如今能夠當上知府,真可以說是祖墳冒青煙。
見其模樣,朱誼汐心頭一動。
如今隨著天下的安穩,非進士出身的人在官場上很難出頭。
進士頭銜,就像21世紀的學歷一樣,升官不看這個,但不能沒有。
很顯然,對於於成龍來說,以他的能力升官是毫不質疑的,但是前途可以預見了。
“著,賜於成龍為同進士身份——”
這下,於成龍呆住了。
一旁剛剛成為尚書的孫江,也感覺不可思議。
他瞥了一眼這位下屬,心中百感交集。
有了這個同進士頭銜,對其可謂是如虎添翼,未來成就不可限量。
兩人離開了皇宮,一路上無言。
最後,分別時,孫江拱手歎道:“北溟,你才是真正的簡在帝心啊!”
言罷,他嘴裡泛苦,一時間尚書的官位都沒滋味了,一股嫉妒的情緒直衝大腦。
轉過去後,於成龍見之,竟然有一股蕭瑟之感。
他晃了晃腦袋,失笑道:“我真是昏了頭,這時候應該是喜慶才對。”
回到工部安排的院落中住下。
翌日,院中的同僚們就起早,趕著去點卯,而於成龍倒是難得休息一番,睡到了日中天。
“老爺,您吃什麽?我去預備著。”
“預備什麽,直接出去吃吧!”
洗漱一番,家中無有柴火,鹽米。根本就無法生火煮飯,索性京城什麽也不缺,剛出院落,沿街就有賣餅的,亦或者餛飩的。
主仆叫了兩碗混沌。
一碗肉混沌,撒著小蒜葉,粗略一數,竟然有二十來個,半個腦袋大的碗裝盛著。
“喲,這肉香著嘞!”
於成龍吃上一口,滿嘴的肉香。
“您老是外地人吧?”夥計輕聲說道,雖然語氣還是恭敬的,但話裡話外都透著一絲驕傲。
“怎麽?”於成龍人老成精,哪裡看不清他們的做派,但卻不怎麽在意。
“您瞧著,這肉餡可是上好羊肉,千裡迢迢來自綏遠,擱市面上,可是十來文一斤呢!”
“所以吃著才這般香,與往年的豬肉可不同。”
聽得此言,於成龍微微一笑,繼續吃了起來。
一碗吃盡後,於成龍勉強吃了個半飽,主仆又各添了三個菜餅,才算是齊整。
夥計笑著臉:“一碗餛飩三枚大錢,您這兩碗,一個餅半枚,您這六個,合計是九枚大錢。”
這裡的大錢,指的是銅圓。
具體的匯率則是,一枚銀圓等於十枚銀毫等於一百枚銅圓。
一枚銅圓價值十枚銅錢。
換句話來說,主仆二人就是九十文錢。
價格看上去昂貴,但在京城卻屬於正常價。
朝廷控制的只是糧價,而無論是房租,還是人工,在京城都是無比昂貴的。
就拿普通的苦力來舉例,在崇文門扛包袱,一日能得百文,而在相隔不遠的天津,頂多八十文。
在河北保定,更是直降到三五十文。
況且,糧食不貴,但副食品則一如既往的貴,蔬菜、水果、酒肉,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昂貴。
龐大的百萬人口,擁有著旺盛的需求。
剛吃完,一旁伺機而動的報童,背著布袋,拎出一疊報紙:
“這位老爺,我這裡有《大明公報》、《鬥狗報》、《文齋報》、《花魁報》等十幾種,您要哪一種?”
“看您斯文的樣子,定然是個讀書人,這《文齋報》如何?要不就這本《讀者》?裡面都是國子監生剛編的故事,可動人了——”
“給我來份《大明公報》吧!”
於成龍灑然一笑。
一旁的仆人則問清了價格,得知十文錢時,心不甘情不願地舍去:“怎這般貴?江蘇才八文呢!”
“您見諒,這是今天早上剛出來,三天后是九文,七天后才是八文呢!”
報童笑著說著,這才蹦跳地離去。
主仆剛想走,一旁的夥計則恭敬道:“您老要是還想吃,就找這報童傳個口信,他們直接給您送上門。”
“到時候錢給他們就成了。”
於成龍瞥了一眼遠走的報童,微微點頭。
吃飽後,於成龍又找來間酒樓探聽起來,一下午的戲劇視聽結束。
傍晚,主仆開始找個澡堂泡澡。
推拿完,夥計則麻溜道:“您老衣衫舊了,要定製衣裳嗎?盛德成衣鋪的衣裳便宜,裁縫直接上門……”
“瞧您這鞋別腳,我這有新的,您試試?”
拒絕了大量的服務後,臨行前,主仆二人懵了。
在龐大的京城,他們迷路了。
“客官,我這有馬車,只要十枚大錢,直接給您送到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