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春季。
北緯35度,地中海,馬耳他共和國。
馬耳他共和國是這個世界上袖珍的幾個國家之一,面積小到都不夠資格成為衡量其它國家大小的單位,僅有通遼的兩百分之一。
然而這麽一個存在感稀薄的地中海島國,卻擁有著一座神話般夢幻的學院。
金色鳶尾花學院,這個學院隻培養一種學生——新娘。
“名字?”
戴著金絲眼鏡的年輕女性發問,儼然是位漂亮但刻薄的教導主任。
“西子月。”
“幾年級的,離修滿學分還有多久。”
“二年級,以我現在的速度修學分,大概還需要三年吧。”
“三年?以你現在的學習速度?也就是說你要待足足四年才能成為一個優秀合格的新娘?”
教導主任一愣,血壓有點往上湧。
金色鳶尾花學院的宗旨是培養優秀的新娘,但它的目的可不是培養女仆式新娘,而是培養皇后式新娘。
有資格進入這裡修行的女孩都個頂個的出身顯赫,努力奮進,結果現在冒出一個見習新娘,認認真真地表示還需三年,這......小姑娘,你是怎混進來的?
“如果我不被扣學分的話,其實明年冬天,我就能修滿。”西子月繼續保持著淡定的口吻。
“哦?明年冬天?”教導主任的血壓忽然一降,她突然覺得這小姑娘還是有點救。
“不過你說不被扣學分......是什麽意思啊?你犯過什麽很嚴重的事嗎?”
“把拌碎了的榴蓮灌進同學的嘴裡。”西子月想了想,還是說了,聲音和蚊子哼哼一樣。
“什麽?榴蓮?”教導主任瞪大了眼睛。
“以及在柔術課程上把老師給乾掉了。”
教導主任持續崩潰。
“還有在半夜偷偷溜到酒窖裡偷吃豬肘子。”
西子月心想怎麽著這個算夠溫和了吧?指不定還能營造點吃貨系的萌感。
教導主任的心肌更加梗塞了。
在新娘島上,偷吃食物才是頭等罪狀!它意味著發胖!意味著小肚腩!對於新娘來說,這是墮落!原罪!相較之下,前兩條罪狀頂多只能算作“個性”而已。
而且居然吃的還是最油膩不優雅的豬肘子,小姑娘你體內裡裝著一個邋遢德國人的靈魂吧!
“西子月,你給我去寫兩千字的檢討!用法語和德語各寫一份!進一步的處罰等我們商討後再做出!”
撂下這句狠話之後,這位年輕美貌的教導主任就一腳踢開了辦公室的房門,拐著外八字的步伐,氣哼哼地走出去了......有一說一,這外八字的姿勢怪萌的。
就這樣,審問環節結束。
她之所以被審問,是因為不久前法語考試失敗。
從教務辦公室走出來後,她趴在了露天走廊的欄杆上,看著遠處的海岸線。
三月初的馬耳他共和國正值雨季末期,藍色的矢車菊盛放成海洋,遠處的天空是幽暗的青灰色,那是大雨將至的前兆。·
海浪一陣陣地翻拍在沙灘上,潮聲不絕,海風迎著她的面頰拂過,吹動著她腦後的兩條馬尾,鹹澀的海水味籠罩了她。
心裡總覺得空空的。
有的時候人生就是這麽奇幻,明明你應該過著和同齡人一起準備高考,研究追星與化妝的高中生活,可你卻忽然來到了地球的另一端,在一個宮殿般豪華的學校裡學習著如何當一位新娘,
老師和同學都是一群金發碧眼的小白女或老白女,當然也有日系和拉丁美人。 晨起的課程不再是早自習和朗誦,而是舞蹈課,身穿猩紅色長裙的俄羅斯舞蹈老師從女孩們的舞陣中穿過,面帶冰霜地指揮起落。
中午的課程是料理,頭戴高帽的法國米其林三星廚師站在主廚台前授課,為女孩們準備的食材是布裡奶酪和鵝肝。
下午兩點的課程是茶道,再過兩個小時是古典文學課,晚上八點還有音樂鑒賞,一天都在高大上的時光中度過。
初到這座神奇的學院,西子月還蠻有優越感的,總覺得自己好像成功成為了上流社會中的人上人,但混著混著.....發現這裡根本就是一個巨大的金絲鳥籠,進去了,就很難再出去。
這裡居然沒有網絡,唯一和外界的溝通是幾部老式電話座機,每天都有初來乍到的學生們趴在電話上和父母訴苦,希望回家,不過更多學生用它來打給未婚夫,你儂我儂。
對外通訊基本靠少數幾部座機,而對外交通基本只能靠坐船了。
每到夏季七八月份的時候,停靠在港口的那些白色遊艇會負責將新娘們集體運載向馬耳他的本島,在那裡新娘們才能坐飛機回家。
暑假只有短短的十來天,這十來天的時間裡,新娘們除了要和父母們撒嬌問好,和未婚夫共進晚餐,還得選購能讓自己讀上一年多的書籍,因為下次再出來放風就是一年後了,而這座島上的主要娛樂之一就是讀書。
這裡就是這麽魔幻,完全與現代世界絕緣,一群歐洲的遺老遺少們,為了滿足自己十九世紀日不落帝國時代的老白爺美夢,愣生生在地在這裡搞出了一個微型的海上宮廷,培養符合他們審美的新娘。
時至今日,西子月依舊沒能從這巨大的反差中走出,總覺得等哪天一覺醒來,自己看到的依舊是家裡的天花板。
正當她思考人生時,枝型的閃電劃亮了遠處的天空,照亮了停靠在學校港口那些懸掛著白帆的輕帆船,波濤也洶湧了起來,整個港口都籠罩在了這麽一場暴風雨下,那些小白船像是惶恐不安的小倉鼠一樣,隨時會被一個凶猛的浪頭打翻。
“請問小姑娘您就是西子月嗎?不妨和我聊聊天?”
這個聲音從西子月的後方傳來,是個成熟雍容的女性聲音,用的是純正的中文。
她開口的一刻,盤踞在雲端的雨水也傾瀉了下來,在大理石的台階上拍出密集的雨點聲,整個世界都格外安靜,仿佛她的聲音和雨聲是同步的。
西子月回望而去,一名身穿黑裙的女人正穿過長廊,向自己這邊走來。
她一手撐著貴婦人般的百褶傘,另一手提著特工般的銀色手提箱,左右畫風完全不一樣。
這是一個讓人一眼難忘的女人,奢華複古的裝扮,肅穆又繁瑣,寬大的帽簷上垂下來了黑色的蕾絲,蕾絲像是蛛網,幾乎是從維多利亞時代走出的宮廷美人。
不過考慮到這個學院的審美本身就落後時代一百多年,她的這身裝扮和周圍看上去居然格外相稱。
她的眼睛是寶石般的藍色。
“夫人,您是找我嗎?”西子月禮貌地問道。
“就是來找你的,金色鳶尾花學院的小黑山羊,西子月。”黑裙女人優雅地笑了笑,渾身上下散發著神秘的氣息。
小黑山羊,這是西子月在這座學院的外號,又稱 sheep。
這座學院的女孩基本都穿白色,白色的睡裙,白色的泳衣,白色的校裙,審美相當直男。
唯獨西子月在這裡是穿黑色的,在加上東方女孩特有的黑發黑眼,她往人群裡面一站,的確就像一隻不合群的小黑山羊,雙馬尾的髮型更像是山羊的雙角,據說在西方的文化裡,山羊角指代撒旦。
這倒不是她想玩特立獨行,而是她那未來的“未婚夫”,指定她這麽穿的。
每個被送來新娘島就讀的女孩,都有未婚夫。
西子月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誰,這人從未出現過,他是否存在都是個謎。
那位神秘的“未婚夫”豪擲重金,把她從祖國東部的某個海濱城市送到了這座新娘養成學院,並指定要求她穿黑色。
然後這人就沒下文了,除了一句要求穿黑,再也沒別的指示。
西子月嚴重懷疑這人是個極端政治正確愛好者,沒準下一步的安排是讓她去趟泰國,然後是中東,疊更多的buff,到時候參加競選......
“就是來找你的,去個安靜點的地方聊聊吧,最好那裡還能有一台鋼琴。”黑裙女人提議道。
“我今天下午還有課。”西子月試著拒絕,這是她的下意識行為。
“不,已經沒有了,不信你聽。”黑裙女人將一根手指豎在了唇邊,示意安靜。
繁雜的雨聲中,廣播裡傳來了教務處的通知:“由於受到地中海颶風的影響,今天的一切課程暫停,請全體同學回到宿舍,緊閉門窗,減少不必要外出。”
“你看,沒課了。”黑裙女人攤了攤手,仿佛一切都在計算之中。
聽著這恰到時機響起的廣播,西子月愣了愣。
她忽然感覺整個新娘島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她說沒課了,那這裡下一秒就不準有課。
黑裙女人的神秘似乎正在朝神棍方向發展,她和暴風雨同時拜訪了這座學院。
西子月點頭了,跟著黑裙女人走向了音樂教室,想來對方應該是學校的高層領導之類的,推脫是推脫不掉的,被地位這麽高的人找上門來,應該不會是為剛才的老嬤嬤報仇的吧?
在廣播的要求下,所有的學生都回到了房間裡,教學樓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西子月跟著這個有些神棍的黑裙女人前行,最終來到了音樂教室。
禮堂般的音樂教室中,一架精美的斯坦威鋼琴立在了暖色調的燈光下,琴蓋上流動著黑金色的亮光,自內而外散發著帝王般尊貴的氣息,華麗的外形堪比跑車。
黑裙女人將傘收攏後,便提著箱子坐上了鋼琴前方,她手法嫻熟地揭開琴蓋,對關鍵部位一一調試,像是在馴摸一隻不太熟的野駒,一舉一動都透露著她的身份有多麽高貴,摸拭過多少台這樣價值不菲的鋼琴。
很快,這台號稱鋼琴皇帝的斯坦威鋼琴便被她牢牢掌控住了,她伸出白皙的手指,在琴鍵上擦出了一串流暢的音符。
“現在可以開始我們的正式聊天了......首先,你本來不姓西,你姓陳,對嗎?”黑裙女人注視著西子月的眼睛。
“你最初的名字叫陳子月。”
西子月愣愣點頭:“好像是的。”
“好像?”
“媽媽確實對我說過,我的原本姓氏是陳,但後來她離婚改嫁了,我也就跟著改姓了,那時我還小,什麽都不記得。”
“那關於那個陳家,你都知道些什麽呢?”黑裙女人繼續發問。
西子月搖了搖頭:“不太清楚,隻記得媽媽說那是個很奇葩的大家族,家主老爺的精力非常旺盛,我或許有五十多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
“還知道其它的事嗎?”
“不知道,顯然我媽她不太喜歡那個家族,不願意多提它,還祈禱最好一生都不要和這個家族再扯上關系。”西子月搖著頭說。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那你認識一個叫做陳墨瞳的女孩嗎?”
黑裙女人將上身往前方壓了壓,目光也變得謹慎起來了,和前一刻的氛圍截然不同。
她還遞出了一張照片,照片是正經的證件照,那個叫做陳墨瞳的女孩面無表情地站在了純藍色的背景裡,她有著一頭暗紅色的長發,額發上別著四葉草的墜子。
“認識。”西子月點頭。
“你認識?”黑裙女人的眼睛微微張大,露出微弱的驚喜。
“她是我們金色鳶尾花的學姐,去年畢業,據說新郎是個意大利金發男子,加圖索家族的繼承人......總之陳墨瞳是個傳奇人物。”
陳墨瞳之所以是新娘島的傳奇,不是因為她有多麽厲害,而是因為她曾創下最差成績的記錄,各項科目墊底,還天天遲到,其余的同學們甚至每天都在開盤,賭她第二天早上遲不遲到,表現得相當衰女,堪稱新娘島第一廢柴。
不過她也好歹算是畢業了,成功飛向了羅馬,和那個風騷的意大利人人辦了一場盛世婚禮。
西子月剛好是在這人後面一級入的校,沒能目睹傳說這位學姐的風采,只看過她在這裡的畫像。
每個畢業的新娘,都會被臨摹一幅油畫,掛在學校的走廊牆壁上。
黑裙女人冥思了起來,安靜片刻之後,她那營業性的笑容重新掛起:
“換個話題吧,關於你的新娘修行問題......我聽說你最近犯了不少小錯誤,不妨透露一下內幕?”
她的措詞非常溫和,起碼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首先,我把榴蓮拌碎了,灌進了同學嘴裡,主要是因為對方在使用校園暴力。”
“她對你使用暴力了?”
“不,她對其她人使用,我恰好看見了那一幕,不過當時她帶著跟班,我躲在角落不敢上去阻止。”
“那後來?”
“後來在料理課上,她剛好就在我對面,我本來不想理她,但她用歧視字眼挑釁我.....剛好我當時被分配到的食物是榴蓮,於是就......”
黑裙女人忍俊不禁了一下:“你不應該把榴蓮拌碎,你應該直接把它整個直接塞進對方的嘴裡.....下一個,還有呢?”
“我在柔術課堂上把老師乾掉了。”
“柔術課堂?你們學這些課程是為了對付家暴嗎?”黑裙女人有些疑惑。
“這是體育課的一環,主要目的是修身,和芭蕾課一樣,這門課的老師第一次上課,態度非常惡劣,用她的話來說,叫做要給我們這群生在溫室中禁不起挫折的小花朵們一個下馬威,於是挑了一大群人上去圍攻她。”
“於是你被挑中了?”
西子月點了點頭:“沒錯.....結果我一不小心沒收住力道,踢在了她的後腦杓上,把她送進醫務室了……”
“第一次上課,就能乾掉老師,那你還是很厲害的。”黑裙女人依舊是微笑。
“最後,是我偷偷摸進酒窖裡偷吃豬肘子.....”
西子月正準備繼續坦白罪行,黑裙女人卻輕輕地拍了下手,示意暫停。
“我大概已經了解你的性格了,你不太喜歡說話,有時很冷靜,有時卻又很情緒化,用年輕人的詞來說就是……你挺三無少女的?”黑裙女人說。
西子月有些吃驚,沒想到對方的中文知識儲備體系這麽足,連三無這個詞都知道。
“三無.....也許是的吧。”西子月點頭承認。
傳說每個三無都表情淡漠,不愛說話,但心中有很多想法,她似乎還真就挺符合這點的。
她的內心想法主要是各類小吐槽,表面上說話都是句號,其實內心的吐槽都是無數個感歎號和問號在飛。
“我之所以來找你,其實是因為你的一個特殊小能力.....側寫。”黑裙女人壓低了聲線。
她繼續說:“你的其它科目成績一般,但唯獨音樂鑒賞這門課尤其出色,我看過音樂老師給你的評語,她說......你有魔鬼般洞察人心的能力,而我知道這種能力,就叫側寫。”
黑裙女人說對了。
西子月的確擁有這個能力。
她能從演奏中的一個錯誤滑音中聽出琴師的焦慮,再從一個漏掉的音符裡聽出失魂落魄,最後她在整場音樂盛會中聽到了一個嚎啕大哭的靈魂。
在這個能力的幫助下,她很輕易就能在音樂鑒賞課上拿高分,有時她給出的答案過於準確,準確到讓老師害怕。
側寫,這個詞匯常見於犯罪心理學,指根據犯罪現場的蛛絲馬跡,分析出罪犯的性格、生活環境、職業背景等等,好比福爾摩斯和其他人握個手,就能將對方讀個七七八八。
西子月沒有學過這一類的知識,但她像是天生就具有這種奇特的能力,小時候還靠這個能力成功逮到了偷她橡皮擦的同學。
“能為我演示一下你的側寫能力嗎?我正是為此而來的。”黑裙女人將雙手疊在了顎下,像是找到了寶藏一樣饒有興致。
“沒問題,不過夫人您得做好心理準備,我的側寫能力,非常玄學......像是在進行一場通靈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