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門,總理處。
太子坐於上首,總理處的一眾總理大臣、協理大臣、襄理、幫辦等全都參會,這些來自朝廷內閣、六部、台諫、都督府等兼職大臣,神色都很肅穆。
尤其是諫院的左諫議大夫錢謙益今天更是如霜打的茄子一樣,無精打彩,甚至烏紗帽下露出的頭髮都添了許多白霜。
“諫院左諫議大夫彈劾耿仲明數十條謀逆大罪,都察院、諫院、刑部、大理寺和錦衣衛、東廠奉旨跟進,聯合調查,按例,下令暫停耿仲明駐朝鮮總督之職,暫收朝鮮將軍印,召他火速入京接受調查,遼東駐防禦營副提督許耀祖率一標人馬入雙城府元山港接任······”
內閣首輔大學士兼首席總理大臣文安之向太子報告。
“耿仲明接命令後,沒有等遼東駐防禦營副提督許耀祖到達元山港便直接向駐朝鮮總督府長史許士龍轉交印信,然後帶著一隊親兵返京,他從元山港沿高麗長城走陸路至新安州港,然後去了東江皮島,登島的第二天,留下了認罪書後自縊身亡。
耿仲明稱愧對陛下的信任賞識,犯下諸多大錯,迷途難返,萬死莫恕,只能以死謝罪,無顏再見聖人。”
文安之報告完後,殿中一時沉默。
年輕的太子殿下坐在上首,回頭望向身後,一道珠簾之後,有一道人影,皇帝朱以海此時正在簾後,那裡有幾個書架,上面放著許多題本奏折甚至是書籍檔桉等,皇帝站在書架間翻看著一本折子,正是耿仲明的那份認罪書,也是他最後遺言。
朱以海沒有理會太子。
太子回過頭,輕輕的咳了一聲,面向大臣們:“耿仲明回朝,也無須經皮島吧,他為何在皮島自縊?”
這或許也是許多人心中的疑惑。
其實從元山港可以直接海路回大明了,元山港就在東朝鮮海的永興灣,這是東朝鮮灣最深處的海灣,是最優良的天然良港。
這裡駐扎著東海艦隊的一支分艦隊,並不隸屬於駐朝鮮總督,因其天然的深水良港,加之大明這些年的東海戰略,朝廷開發外東北,主要依賴於海上,因此元山這個港口就變的熱鬧起來。
尤其是大明有意利用此港,暗中支持白山女真,威懾朝鮮,故此早在數年前就以朝鮮北境動蕩為由,派出東海艦隊在此建立軍港駐軍,之後又順勢發展貿易,使之這裡成為重要的轉口貿易、加工製造和運輸的要港。
殿中一面銅屏風上今天還特意掛了一副遼東地圖,還有一副朝鮮半島的地圖。
朝鮮八道,現如今北境的鹹鏡北道、鹹鏡南道和平安北道這三個道,都完全由白山女真佔據。
元山港就在鹹鏡南道的最南端,本來之前已經被朝鮮劃到江原道,甚至成了江原道的首府,結果現在卻在明軍控制下,實際又劃回鹹鏡南道,也就是雙城都督府。
而鴨綠江口的平安北道,高麗長城從中斜穿而過,本來高麗長城的西端,是建立在鴨綠江口南岸附近的,但現在女真人實際上越過長城,實際控制了整個平安北道,也就是大抵以清川江與大同江的分水嶺為界,整個清川江兩岸都在控制下,平安南道部份地區也為女真實控。
鹹鏡南道北抵赴戰嶺山脈,東北則以摩天嶺山脈為界,其西則以大同江的分水嶺為界,東抵大海,將整個永興灣都納入其中,也把最肥沃的河灣平原收走。
其實所謂的白山女真不過是朝廷打出的一個幌子,根本就沒有一個什麽真正的女真長白山部,曾經有過,但現如今在高麗長城一帶的女真人,其實就是各族女真混合,有許多是大明有意送過去安插的釘子,長白女真這個招牌,是大明有意立起來的。
而他們所佔據的朝鮮北境三道,也是大明皇帝授意,故意為之,要不是皇帝支持,他們也沒能力能整合到一塊,也未必是如今朝鮮新軍對手,而如果是他們自己聯合起來的,真要對打過長城自立,也不會在佔據了北境的這些戰略高地後,反而對大同江等平原地帶勒兵止馬了。
長白部現如今實際控制了朝鮮王國北境三道還多點,太子在接受了朱以海的一番指點後,也拒絕了朝鮮想讓大明幫忙鎮壓北境女真割據的請求,朝鮮國內十分不滿,大明不出手,那他們就自己出手。
這些年也們也建立起了一支新軍,明式裝備,明朝教官、參謀,不僅裝備大量火器,甚至連軍服都彷的明式,所有禁衛新軍的高級軍官基本上都有大明留學進修的經歷,中低層軍官那也都是受過明軍教官們培訓的,人人都能說口大明官話。
這支新軍是朝鮮的驕傲,也是他們自信膨脹的底氣,朝鮮王派出世子掛帥,率領了三鎮新軍足有三萬多人馬計劃北上平亂,誓要把女真人給剿滅,將他們俘虜了賣給大明做奴隸。
想法挺好,出兵前還給將士發了開拔賞錢,結果大軍三路進發,可結果出人意料,以前跟著明軍打了許多硬仗的朝新軍也是表現不錯的,可這次卻不行了。
他們沒有了大明專業了得的戰場情報支援,進入敵境後總是無法得到及時準確的情報,不是撲空,就是被襲擊後勤,前鋒被伏擊等。
朝軍三路進軍,結果就是被一路引誘進群山裡,然後沒完沒了的襲擊,雖然朝鮮新軍也學明軍搞火器化,幾乎全員火銃,甚至配了不少炮,可山裡行軍,道路難行,火炮難以攜帶機動,朝鮮人在被不斷的襲擾後,開始放棄笨重的火炮輜重等,輕裝追擊。
可學明軍的朝軍,部隊的鎧甲輕量化,甚至無甲化,那些火槍手們取代了弓箭手,連甲都放棄了,一來明軍的棉甲價格不便宜,他們自己又造不出便宜又好的,二來棉甲其實也挺重,所以他們也學明軍走輕步兵路線,想以火槍兵的猛烈火力搞純輸出式。
以前明軍帶著朝軍在遼東,在科爾沁草原在錫林郭勒草原在呼倫貝爾草原,甚至是在黑龍江、貝加爾湖、在堪察加半島,這套都挺搞用,排槍齊射,火槍連綿不斷,加上炮兵協同,騎兵配合,幾乎就沒遇到過敵手,管他是八旗女真,還是什麽沙俄哥薩克,都被他們的火力擊潰。
可朝軍忘記了,這一套不是那麽好學的。
朝軍放棄火炮輜重輕裝追擊進山後,又犯了一個大錯,由於得不到及時準確的情報,無法找到女真人的準確位置,他們開始分兵。
本就兵分三路,一路萬余人馬,現在進山後步兵跟炮兵、輜重還分開了,又要繼續分兵。
於是朝鮮人馬越分越散,散布在北境的群山之中,再然後,他們被女真人截殺傳令兵,截斷聯絡,再各個擊破,伏擊、包圍、夜襲,各種手段齊出。
一邊有如瞎子,對戰場敵情一無所知,一邊卻得到明軍幫助,甚至是朝軍裡的暗線不斷的通報信息,了如指掌。
女真人的騎射依然犀利,在群山裡他們機動穿梭,弓強箭重,甚至他們同樣不缺火銃,尤其是還大量使用重火槍和小火炮,反而讓重火力都拋在後面的朝軍被壓著打。
從開戰前的氣吞萬裡如虎,到很快就一潰千裡,朝鮮新軍僅用了很短的時間,三鎮王牌新軍,最後有三分之二在山裡沒出來,不是被殲滅就是被俘虜,最後被送上了新義州、新安州、元山港的奴隸商船上,運去了中原。
也正是這次大敗,讓朝鮮國王嚇的都直接南巡釜山去了,派了大臣去元山和北京,請求大明出面。
白山女真擺出一副要趁機攻取平壤和漢城的姿態,十分囂張。
大明則一副這是你們家事不想插手的樣子,使的事情持續的惡化,很快所謂白山女真聯軍,其實就是明軍幕後指揮的,就沿著西海岸真的一路打到了平壤城下,朝世子閉城不敢戰,女真人直接繞城而過,朝世子派兵跟在後面襲擊,結果反又中女真人埋伏,再次大敗而歸,敗兵退入平壤再不敢出。
女真人直接南下到了王都漢城,無數朝鮮貴族逃到江華島,甚至逃去釜山和濟州,希望能得到明軍庇護。
朝鮮一日數驚,不斷派使向大明求援,這個時候大明才終於出面,先是從東江鎮派了一支水兵海上抵大同江口,然後沿江抵達平壤,進入平壤協防。
另一支從濟州島出發的大明水軍,則北上至漢江口,先在江口的江華島登陸,在那裡接管了島上行營城堡,然後駐軍架炮,接著另一部份水兵沿漢江抵達都城漢城。
女真人主動撤到北漢山城,明軍則一營駐於漢江南岸的南漢山城,另外一支人馬進入江北的漢城。
大明官員在漢江戰艦上主持和談,朝鮮王國和白山女真在船上談了數天,朝鮮想指望大明把女真人趕走,甚至是奪回北境三道,可這整場本就是大明謀劃的,當然不可能答應。
所謂白山女真的酋長們更是表現的咄咄逼人,最終朝鮮人也隻得簽訂了漢城條約,承認朝鮮北境三道的白山女真人自立,三道劃給白山女真,從此互不侵犯,永世和平。
大明是見證人,同時朝鮮為保安全,請求明軍在朝鮮長久駐軍,平壤、江華島、仁川、南北漢山城、甚至是漢城都設立明軍駐防基地,連駐防的軍費開支,他們都願意承擔大部。
這些也都寫進了漢城條約中,甚至寫明,如果白山女真越過邊界入侵朝鮮,則大明有義務出兵協防朝鮮,甚至出兵擊退白山女真等。
這場戰爭,朝鮮人稱為九年胡亂,白山女真入侵,大明稱做是紹天九年朝鮮事變,前後時間很短暫,但結果卻改寫朝鮮歷史格局,從此他們耗費無數代心血才謀奪到的北境地區,被全都收走了,甚至還搭上了不少。
白山女真簽了協約後便班師撤兵,回去時順便又搶了一把,雖然這次南下平壤漢城等一個大城都沒攻下,可許多村莊卻是被大肆劫掠一空。
朝鮮戰前士氣爆棚,結果卻挨了最痛的打,不僅割地,還要向大明付一大筆感謝費,最後請了大明來駐防,又還要每年承擔軍費。可這些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往肚裡咽,最後還是得向大明重新借款、采購新裝備,他們的三個新軍損失了三分之二,裝備更是幾乎損失殆盡,尤其是重裝備,只能繼續向大明買,沒那麽多錢,就借款。
拿鐵礦、煤礦做抵押。
大明那是賺的盆滿缽滿,白山女真成功佔據三道後,立馬改成三個都督府,成立白山都護府,轉頭就上表加入大明,成為跟渤海都護府等一樣的大明羈縻省,這些地盤一半女真人羈縻自治,一半劃為大明直轄。
而大明還得以在朝鮮幾個要害地區駐軍,進一步的掌控朝鮮王國。
順便還能再賺一波軍火錢。
這場戰爭塵埃落定沒多久,耿仲明就被彈劾諸多謀逆大罪召回朝,然後他交出兵權印信,結果卻在東江皮島自盡,就顯得時機有些很恰巧。
朝鮮事變裡,耿仲明也是出了很大力的,是白山女真軍的幕後總指揮,這家夥久在東江,後來也跟著皇太極兩征朝鮮,對朝鮮非常了解,他指揮的這場戰事也確實打的很好。
現在突然死了,還死在這個時間點上和皮島,就很奇怪。
耿仲明從元山港陸路先到的清川江口的新安州,在那裡就是港口,是可以直接回北京的。
但他的路線卻是北上去了皮島。
這是個對他很特殊的地方,奮鬥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他在這自殺是何意?葉落歸根,還是另有隱情,是不是想到這裡招聚舊部親信造反,他是不是自殺?
錢謙益認為耿仲明不是自殺,極可能是被逼殺的,或者乾脆就是被皇帝弄死的,出手的也許是錦衣衛,也許是東廠,反正都是替皇帝乾髒活的。
一想到自己頭上綠油油,他望向珠簾後的眼神裡就隱含幾分恨意。
“回太子殿下,東江那邊傳回的調查,說是耿仲明在東江多年,對此島很有感情,而且有許多族人子弟、舊部等皆在島上,又無顏入京面聖,所以才最後選擇在皮島了結自己,或許也是想以此向聖人暗示,他以往的一些功績,希望聖人能夠對他網開一面,能夠對其妻兒族人等憐憫。”
“既然確認是自殺無誤,那麽諸卿議一下該如何處置。”太子發話。
錢謙益突然站了起來。
“殿下,臣以為耿仲明雖然自殺,但人死不能罪消,他犯下欺君、謀逆等多項重罪,百死莫恕,就算現在自縊身亡,也該依法處罰,按律追究,當誅九族!”
珠簾響起。
朱以海從裡面走出來,他身著團龍袍,走到殿中。
“耿仲明此人,一生反覆無常,本為明軍,卻降女真,之後又投朝廷,可後來又叛亂、再次降清,後又反正,有功也有過,真要論三分功七分過,過大於功,朕曾經為了國家民族,曾經接納了他,也待他不薄,十分重用,可他卻仍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實不可恕,如今落的如此下場,咎於自取,自做孽不可活也!”
皇帝此時站出來給耿仲明蓋棺定論,做最後處置。
耿仲明到死,也逃不過一個反覆無常奸邪亂臣賊子的名。
人雖死,但罪不消。
“剝奪耿仲明一切官職爵位,”
“剝奪對其父祖先人、子孫妻子的封贈誥敕,”
“沒收其所有財產。”
“其子耿繼茂貶為庶人,全家遷往永寧寺居住。”
“耿氏直系三族遷往西域碎葉川居住,其九族除直系三族外,皆遷往龍牙門。
皇帝頓了頓,“耿仲明雖是亂臣賊子,可終究也在驅逐韃虜複興大明的大業裡出過幾分力,也有過一些功績,朕特旨賜還耿繼茂銀元一萬塊以便在永寧安家,供養母、妻、兒女,並永寧拔田百畝。”
“耿氏族人遷移各地,每人賜銀元十塊,田十畝。”
朱以海最後下了道旨,耿氏族人三代內不得參加科舉不得參軍不得為吏,五代內不得遷回中原。
這個處置,有幾分出人意料。
耿仲明被彈劾的罪名這麽大而且基本上坐實了,他不自殺也難逃一死,甚至要牽連族人甚至舊部親戚。
可現在耿仲明自殺後, 皇帝沒有再殺耿家一人,連他親兒子都沒死,其兄弟族人姻親等,雖有牽連但沒有被殺,只是抄家流放,這已經算是極為意外的了。
皇帝還下令,在太廟前,鑄一座耿仲明的跪像,永遠跪在大明太廟前,以警示後人。
他永遠的被釘在恥辱柱上,不得令終。
錢謙益身體抖動著,難以抑製,看到耿仲明落的如此下場,他很清楚這其中的本質。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天下太平了,皇帝便要清算舊帳了,耿仲明絕不是死於什麽貪汙受賄逾越納朝鮮宗室女、私下結交女真酋長等,更不是走私做買賣任用私人啥的,他只是因為曾經反覆、背叛大明的黑歷史而被清算的。
想想賠了夫人的自己,也許就是下一個,錢謙益突然眼前一黑,撲通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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