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朱大典湖廣之潰,高鬥樞關中再敗的先例在,文安之經略川陝五省,絕不能再走老路了。
皇帝一再強調相忍為國,團結一心,統一戰線。
但這也是得有底線的。
“為父就不去送你們了,你們這一路上自己多加小心。”
鳳凰山大營裡,經略文安之的帳中,文安之背對著三個來辭行的兒子,手裡握著份名冊,聲音平靜的道。
文逢吉三兄弟都有功名在身,一個舉人兩個秀才,被皇帝恩蔭官職後留在文安之身邊幫辦軍務,從鄖陽到偏沅,再到如今的川中,也算積累了一些經驗,不過此次要前往朝天關卻不容易。
張獻忠雖然還沒公開再打出反旗,可反意已現,他們要穿越他們的佔領區,隨時可能會遇襲,更別說還得經過搖黃十三家的地盤,那可是食人的土暴子。
“兒等不孝,不能再侍候父親身邊了,受兒子們一拜!”
逢吉三兄弟向父親叩頭拜別。
文安之始終沒轉頭,等兒子們腳步聲遠去,他才緩緩轉身,卻是淚流滿面。
“兒啊,忠孝不能兩全,國家有難,父親也只能讓你們衝在最前面。”他也知道這次艱難,但陝甘行營要立起來,張大鵬要增援,劉進忠得接應,都得有可靠的人去才行。
隻依靠那些軍頭,到時還是一團混亂。
唐鎮邦也來辭行,這位彪悍的土司勇敢而又自信,“請閣老放心,末將定能趕到朝天關。”
“嗯,崇禎年間天下大亂,湖廣動蕩,唯有你們水盡原是最平穩的,你的能力本閣非常清楚,這一趟,拜托了。
到了朝天關,好好輔佐張大鵬,他雖品級低,但代表著聖人,也是個忠厚有能力的,劉進忠此人可信,但也得帶三分提防,好好跟他說明情況,讓他們先撤往階州整編行營,然後聽候朝廷旨意再戰。”
“末將明白。”唐鎮邦很清楚,論能力,論名望,論品級,怎麽都輪不到張大鵬這麽一個新任守備來做陝甘行營提督,但正如文安之所說,他是皇帝親信,是從南京來的,本身又是原川陝行營的營官,他代表的是皇帝,是中央。
而唐鎮邦再能打,也不過是一個土官。劉進忠再驍勇,他也不過是新附降將,其它如賀弘器等,又皆是西營出身。
所以既然要立的是禦營行營,那就必須推張大鵬為首,這也是權宜之計,畢竟現在就他在那邊。
唐鎮邦離去後,文安之沉思許久。
他跟秦良玉達成一致,讓張世鵬接掌新的川貴行營提督,並且把所有原軍官撤走,就留下士兵、武器、錢糧,就是要徹底改變現狀。
而這個改變,可能意味著內亂。
這是需要極大魄力的,外敵當前,現在他卻還要先對內,可他還是最終決定了,攘外必先安內,否則就算張獻忠和韃子兩敗俱傷,但剩下的那個,都還是能橫掃明軍。
甚至川中明軍自己這樣下去,早晚還是得內訌相攻。
哪怕不互相攻擊,現在這樣下去,四川也會糜爛不止,人口銳減,田地荒蕪,然後是大饑荒,再然後是土司們叛亂,這是必然發生的事情。
之前奉旨整編,雖拉起了一個大框架,可實際上還是老樣子,甚至那些軍頭們大多升官晉爵後,更加肆無忌憚的在招兵買馬。
朝廷所謂的經製,所謂的糧餉皆出於糧台,經略督撫分巡負責等,還是一紙空話。
軍頭們都在忙著分地盤。
曾英佔據順慶府,秦良玉佔據重慶,王祥佔據遵義,楊展佔據嘉定等,都把這些地方視為自己的禁臠。
他剛巡視了鳳凰山的大營諸軍,兵馬眾多,但裝備上就很亂,甚至到現在,他們的營製等也還都是老樣子,有的人三千一營,有的人一千一營,也有幾百一營的,反正各行其事。
不僅如此,整個大營都亂哄哄的,毫無紀律可言。
文安之取得了川中最大軍頭秦良玉的全力支持後,現在決定出手,但願能夠來的及。
否則他便是下一個朱大典和高鬥樞。
······
張世鵬請了文安之和秦良玉到禦營宣布軍令,當著幾千禦營軍將的面,宣讀調令,把所有原各部來的軍官調走。
然後他宣布了行營兩協五標十營四十哨各級主官副官的任命名單,主副官全是禦營調來的軍官。
隊級軍官,和什伍的士官,他宣布將從各部中選拔任免。
全軍第一件事,重新編制。
這五千來自施州、石柱等土司的土兵,來自原重慶遵義等地官軍,以及江南隨調來的少量禦營兵等,不管原來出自哪部,現在統一重新編伍。
按禦營編伍之法,各選其能,力大善射者充弓箭手,能騎的為斥候哨騎,敏捷靈活的為刀盾手,高大的為大盾兵,其余的部份為長矛手,部分為火銃兵。
嚴格按照禦營編制,五百人為一戰營,配一百八的輔兵營。
張世鵬做為提督,親領一個提標營,副提督朱萬化也領一個提標營,剩下八營戰兵,分為左右兩協,每協下協兩標,每標又各分兩營。
各營基本上都是花編,也就是各式武器混編營。
各協標營軍官任命好後,張世鵬和朱萬化讓各營軍官自己選哨官,然後讓哨官再自己從本哨軍士中挑選隊總,隊總再自己選什長,什長再自己選伍長。
“所有兵將都必須對軍令無條件服從!”
完成士兵編伍和軍官任命後,發放裝備開始訓練,副提督朱萬化提出直接實戰練兵,拉著隊伍去圍剿順慶府境內的搖黃賊和那些小股山賊流匪等。
這位副提督是湖廣督師朱大典的兒子,有俠義之風,而且武藝出眾知兵事,當年東陽許都作亂,白頭軍無人可擋,朱萬化在金華老家募鄉勇抵禦,擊退白頭軍。
但是事後知縣卻說許都的花名冊裡有朱萬化的名字,朱大典縱子交賊,朱大典和朱萬化都因此被下獄。
弘光出逃,杭州投降,朱大典在家鄉再召鄉勇抗清,朱萬化更是為先鋒。方國安潰入金華,索餉攻城,朱萬化也是身披鐵甲堅守城頭,數次擊退方國安軍。
兩位閣老的兒子,又都在皇帝身邊當過侍衛,參與過北伐,很熟悉禦營的打法,禦營不是靠練出來的,而是靠打出來的。
之前他們入蜀,行營一直沒能打開局面,說到底還是行營士兵是各部抽調,不僅調來了兵士還調來了各級軍官,甚至後面又安插了不少將領進來,這導致他們這些空降的禦營軍官們,命令並不順暢,他們的命令是要通過那些軍官們來下達,而這些軍官卻手握兵士,而對他們這些上面來的陰奉陽違。
這些人抱團,讓他們也很頭痛。
現在文安之秦良玉全力支持,把軍官全調走,兩人便立馬把所有兵打亂,不讓他們有機會再互相抱團。
谷計
“朱提督說的有道理,沒時間慢慢練了,派夜不收出去打探情報,然後出擊吧。”
這支禦營現在要裝備有裝備,要兵有兵,而且裝備都是最好的,基本上做到了人手一件甲,這放眼整個川中,都是最豪華的了。
可如果不能打,那就一切白給。
文安之這次的調整,也是頂著很大壓力的,曾英、王祥等都有很大意見,畢竟拔給禦營五千件甲,都是從各部中擠出來的。
曾英他們的兵,披甲率都不高,尤其是都大肆擴兵後,更缺甲胄。
所有目光都在盯著這支禦營,就看他們這些江南來的公子哥們,到底能不能行。
禦營夜不收四出,偵察搖黃賊的情報。
很快,就得到了不少有用情報,偵察到好幾股賊匪的據點,因為明軍進駐鳳凰山,許多附近的賊匪都嚇的遠離,但也沒跑太遠。
“集結部隊!”
集結號吹響。
行營五千戰兵喊著號子迅速集結,自張世鵬接掌行營後,把行營拉到了鳳凰營腳下安營,獨立一營,不受干擾。
山上的各部聽到這聲音,都往山下瞧熱鬧。
在軍官們的帶領下,行營集結很迅速。
剛拉出來排好,十營戰兵從山上往下看,好像是十塊大豆腐一樣整齊。
忽然,
雷聲炸響,紫電急閃。
狂風大作,暴雨傾盆。
提督張世鵬、副提督朱萬化卻都仍然站在點將台上,一動不動。
他們旁邊的監軍、谘議參軍以及協參將、標遊擊也都如泥塑一樣按劍立在雨中。
十個戰營最前面,是各營的守備營官,營副等,這些江南來的軍官們,同樣披著鐵甲站在暴雨中任大雨澆淋而不動一下。
五千戰兵雖然有不少兵想躲開避雨,可軍官不動,他們不敢動。
雖然才重新編伍拉練了幾天,但禦營最強調的就是軍紀軍令,所有人都得盯著自己的上司,聽從上司命令。
士兵們盯著士官,士官頂著隊總,隊總盯著哨總,哨總盯著營官,營官盯著將旗。
山上,看熱鬧的人早就一轟而散。
文安之不知何時,走出了大帳,舉著把傘看著山下那雨幕裡的行營將士們。
他們就如同被凍住了一樣,一動不動,讓人恍惚以為是一群石刻冰雕。
七十多歲的秦良玉也來了。
雨一直下。
解散的軍令一直沒傳下,行營五千戰兵就一直站在雨中。
雨越下越大,山下積水漸深,很快沒過了腿肚,但他們依然不動如鍾。
此時,山上那些本來去避雨的將領們,聽說後也忍不住出來觀看,越來越多的人出來觀看。
一開始還有人笑罵這些人真是蠢。
但漸漸的這些聲音沒有了。
山上變的沉默,天地間只有嘩嘩的雨聲。
一直到半個多時辰後,雨停,烏雲散去,金光灑下,渾身澆透的五千禦營兵仍站在那裡,隊伍齊整。
文安之仰天大笑。
“不愧是江東子弟,都說浙東出精兵,這些禦營軍官可真是有幾分當年戚家軍之風范,好,有此軍容,何愁行營不能戰?”
秦良玉當年更是親自與戚家軍並肩戰鬥過的,現在看到山下那支落湯雞一樣的兵馬,也一樣的想到了那支軍紀極強的鐵軍。
“看來我們賭對了。”
這時山下傳來號角, 那支兵馬動了。
沒有解散回營,而是直接發出了出兵剿賊的命令。
他們就這樣全身濕漉漉的舉著旗幟,端著刀槍出發了。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
乾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
赴水火兮,敢遲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
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一首戚繼光親自所做《凱歌》,自山下激昂響起,響徹雲宵,那支兵馬挺胸抬頭,激昂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