澉浦。
做為監國身邊唯一的一個內閣大學士,沈宸荃充當著監國身邊的大管家。北伐軍旅之中,萬千事務,匯於一身,好在他比較年輕,滿懷救國複興的熱情,乾勁十足。
不過今天看著自己剛寫好的這封告民書,這位年輕的東閣大學士依然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憂心忡忡。
這封安民告示書的落款,是按監國之意,寫的是欽命提督江南各省地方軍務兼理糧餉、少保、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左都督、鎮國將軍兼領旗手營總兵官朱武。
看到這個頭銜,他就忍不住想到了明武宗朱厚照自封的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鎮國公朱壽。
“殿下這當是暗懷深意吧。”
行在的另一位大臣通政使虞大複也覺得牙疼。
好好的大明監國殿下名頭不用,非要用朱武這個名號,用朱武就朱武吧,還給自己又升官了,從之前旗手營總兵,再到提督旗手營軍務總兵官,再到現在這個提督江南各省地方軍務,給自己封的官倒是越來越大了。
沈宸荃雖然比較年輕,但學識淵博,對於本朝的許多歷史也是很清楚的。
民間對於無後愛玩的明武宗總是有諸多傳說,許多帶著底層小民的猜測,比如什麽一龍二鳳的故事,對豹房那過份的猜想等等。
說的明武宗朱厚照好像就是一個只知道玩的皇帝,好像酒池肉林的紂王,是乘龍舟遊江南的楊廣。
不過沈宸荃又不是一般的讀書人,哪會這麽淺薄,何況如今又是內閣大學士,對朝政權力這些東西就有了更深層的了解認知。
就說那位愛玩的明武宗和他的豹房,其實表面看似放蕩不羈十分荒唐,但了解那段朝政歷史的人都清楚,豹房既是一個玩物,更是明武宗借以爭權的第二朝堂。
本質上豹房是另一個司禮監。
大明內閣票擬,掌握外朝大權,皇帝便通過司禮監太監的批紅,形成了一個新的朝廷中樞內朝,內外相衡,掌握權力平衡。
而朱厚照是個很有權力鬥爭手腕的皇帝,他的豹房,其實就是內朝中的內朝,是皇帝借機攬權的一個手段名目而已。
後來朱厚照甚至常期呆在邊關大同,甚至還給自己加了一個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鎮國公的銜,看似荒唐,卻又含有很厲害的權力鬥爭手段。
本質上,這是皇帝在繞過朝廷,尤其是繞過兵部,直接用這個頭銜對大明邊鎮將士發號施令,看似好像奇怪,皇帝直接用皇帝的名頭下旨不就行了,何必還要另立名號?
這其實就涉及到了權力的本質,皇帝雖是九五至尊,至高無上的,但皇帝的權力行使,卻得通過一層層的傳遞下達,而這都是有一套制度的,比如司禮監、內閣這內外朝,比如六部、五軍都督府。
必須得有這麽一個完整的流程,皇帝的旨意才能正常的傳遞下去,而大明雖然君主集權專政,但皇帝的旨意一樣會有可能被內閣甚至是六科駁回。
朱厚照呆在大同,自稱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實際上就相當於是開府建衙,另立朝廷中央,建立了第二個權力中樞,直接把北京朝廷甩一邊了。
他一開始的豹房,還頂多算是新的內朝中心,是第二內朝,但這個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則是凌駕在了內外朝兵部等之上,他的命令不再需要走原來的傳統程序了。
直接就可以號令邊軍將領,地方官員。
這是什麽?這就是皇帝降維式的權力鬥爭打擊。
朱厚照後來也正是通過這樣的手段,用這樣的名號調動邊軍,跟蒙古小王子打仗,既簡化流程還減少時間,更重要的是免的受到大臣掣肘。
現在魯監國殿下也玩這一出,這用意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殿下要在江南設藩建鎮,開府建牙?”虞大複不敢確信的問。
沈宸荃點頭,這已經是非常明顯了。
“殿下這是信不過台州行在,還是信不過紹興的督師行轅?”虞大複擔心的問。
“我看殿下對張國維、朱大典兩位閣部督師還是非常信任的,另外劉公方公宋公等大學士們也一樣很信任,否則也不用這般放權。”沈宸荃歎了口氣,“但是我們跟在殿下身邊,也還是當看的出來一些事情,殿下對大明朝的祖製,似乎很不滿意。”
監國這段時間行事,也都證明著沈宸荃的話,這位年輕的監國有自己的想法,甚至還與大明一直以來的制度格格不入。
不管是他一意北上,還是說他之前在寧波找地方士紳豪強借錢或勸捐,又或者是殺謝三賓等,再來到浙西後,行事就有些更奔旗了。
各種減免稅賦,卻又新設厘金局,還有打入澉浦後,對這些地方豪強們的處置上,更看的出監國的新思路。
若是不是這位監國姓朱,是太祖高皇帝子孫,都很難想象這是大明的監國。
烈皇殉國後,大明有福王在南京建號,也有潞王在杭州短暫監國,可這兩位,行事上基本上不出框架,雖然一逃一降,可終究是正常帝王行事。
但這一位可就完全不同了。
從他在台州斬北使舉兵以來,就沒在哪裡安穩呆過幾天,一直都在奔走之中,在他的中興大旗下,越來越多的人匯聚加入,文臣武將舊閣臣,還有士紳農民,但沒有誰能夠讓監國停下來。
可他們又不得不承認的是,監國這馬不停蹄的行動,確實如滾雪球一樣,讓監國朝廷在不斷的擴大地盤和實力,影響力也在不斷增加。
明明是監國,卻非要一直在外奔走。
明明是監國,卻非要親領軍隊。
這些作派,與那幾位格格不入。
崇禎就算勤政,可也沒離開北京城,更別說親領兵馬打仗。
現在看這新加封的頭銜,但是十足的武宗作派。
武宗行事,其實大明朝後來人對他是毀譽參半,甚至批評多過讚揚的。但他們也得佩服,這位皇帝對權力把控的很好。
大明朝老朱家的這些皇帝,基本上玩弄權術都有一套,十分有本事,哪怕是曾經在土木堡一役被俘的明英宗朱祁鎮,那也不是什麽蠢人,經歷戰敗被俘,塞外軟禁,回京囚禁後,仍然能夠奪門複位。
“我總感覺殿下似要在這浙西江南搞試驗,還要在此練兵習戰,這個江南提督、旗手總兵、鎮國將軍的名號,更方便他行事。”
“沈公覺得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沈宸荃咬咬牙,“國勢如此,也許使勁折騰一番,還真能尋找到一些生機也說不定,總比坐以待斃強吧?”
大明朝從上到下都已經爛透了,就算遼東關外的韃子不打進來,其實大明也肯定撐不下去的。
現在就算打著驅除韃虜複興大明的旗號,可那些困擾著大明的老問題不解決,是沒有未來的。
台州的行在也好,紹興的督府也罷,現在不過是在縫縫補補的維持局面苦撐著罷了,他們現在連基本的糧餉財政問題都解決不了,還又談何其它?
監國一意不肯留在後方,非要領兵在前線,沈宸荃這個一直跟在身邊的人,倒是摸到了一點監國的心思,就是前方更適合折騰,畢竟算是敵佔區是戰區,在不改變士紳優免錢糧的舊例下,可方便的免除百姓稅賦,然後轉頭再設厘金局勸捐,實際上就是對各行各業征稅,這是重定稅制,但表面上沒直接廢除舊稅法,也依然保持了官僚士紳階層的優免特權。
這是一種很矛盾的作法,但監國打著救國恢復的旗號,那些士紳官僚們也無法反駁。而這種帶有臨時性質的厘金局,又不免讓士紳官僚階層認為, 祖製沒變,特權未改,等將來依然還能恢復正常。
厘金局是監國對稅賦財政的一個重要調整,而監國親自在前線,還非要兼總兵甚至如今兼提督,則明顯是要對軍隊下手。
從台州到寧波,寧波到嘉興,一路上招兵買馬,整編部伍,勇衛營、旗手營、神機營,再到世忠營等,先後編起十幾個營頭,從軍官將領任命,再到軍餉營製,跟原來的基本相差巨大,這些都是直接由監國定策的,實際上行在組建的內閣、司禮監、六部等,根本就沒能發揮他們真正的職權,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甚至都沒能參與進來。
這是當初弘光帝絕不曾做到過的。
沈宸荃也為自己的結論有幾分想笑的感覺,覺得十分荒唐。
明明已經是得到浙東文武士紳擁立的監國,可現在卻要做一個藩鎮?
但事實卻又似乎正是如此。
但沈宸荃也看出來了,這位監國殿下,似乎要走一條跟福王、潞王完全不同的監國之路,甚至也要走一條跟烈皇崇禎不同的路,這條路的前方如何,沈宸荃也不知道。
但回顧這一路來,短短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已經取得了這麽多的勝利,打開了這麽好的局面,他又不由的興奮起來。
“跟著監國殿下一路走來,我們贏了一場又一場,雖然都只是些小勝,但我們卻一直在贏,對嗎?”
虞大複點頭,“是啊,我們一直在贏。”
“那就夠了。”沈宸荃望著面前的安民告示上那一長串頭銜,突然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