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他認識的好多孩子，周遊他從小到大，都不是很喜歡科幻。不愛看科幻片，不喜歡所謂科技感的裝修風格，不喜歡人們口中談論的前沿和尖端，連小說也不愛看科幻的。

　　後來到了年紀學車的時候周遊發現，自己連車也不想開。倒不是覺得累，只是有一種怪異的空曠感，總覺得車在路上行駛，卻不一定全然受他的控制，盡管他也清楚，車完全是在他掌控下才會動。

　　就是缺乏了某種在掌握之中的感覺，導致他始終，無法享受著開車自在遨遊的樂趣。

　　打骨子裡，他對科技這個詞，就沒有什麽好感。

　　還記得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別的乘客都顯得很興奮，在他旁邊的男子甚至探過身子去看舷窗外。可是他只是困倦地仰躺在靠背上，平靜地度過推背感，安然地面對耳鳴，打了個哈欠，側過臉看著陽光下一塵不染的雲海。

　　就好像他早已經經歷過這一切以至於習以為常，可這分明，是他第一次體驗升空和降落。

　　那片雲上的海是很漂亮，他承認。但透過那雙眯起來的眼睛，折射過那扇小小的窗，落在眼底的光線，隻耀眼不驚豔。如同彗星落進黑洞的懷裡，再熾熱再激烈，也都泛不起漣漪。

　　黑白灰，單色流線，複雜的齒輪系，透明但卻可以變色的巨大玻璃幕牆，柔和細膩帶著可調節紋理的纖維材料，以及完全不像人但外觀很圓潤的浮空機器人。他也夢見過其中一些，在某個毫無未來感的夜裡。

　　他也喜歡一些電子產品，喜歡攝影，喜歡遊戲，喜歡動動手指就得到的樂趣。說來也怪，這些東西在他生活中隨處可見，曠日持久，卻從未引起他的厭倦和反感。

　　究其根本，他不喜歡的，也許只是科技帶給人的那一點點無關緊要的距離感。

　　家門口原本只有四五層的商城，在夢裡建成了摩天大樓，細長的弧線螺旋上升的腰身，在幾百米的高空形成一個圓盤狀的結構，像某種秘密組織的總部。

　　而原本住的小區已經完全變了樣，四周高聳密集的樓宇排列得像是磚瓦一樣嚴絲合縫，不見天日，像沒有窗的暗室，照明都靠嵌在牆面裡的柔光燈。中間的車站留出了空間，一開門就是飛馳的列車。按理說在地面上，看上去卻像是地鐵。

　　上了車，車裡空蕩蕩的，隨處可坐。不知道是怎麽運行的，車好像一直沒停過，卻好像一直可以上下車，側過頭看向全透明的車廂外殼，可以看到列車在樓宇和橫向建築交錯的縫隙中穿梭。

　　爬升沒有減速，下行時速度略有增加，體感上卻也不太明顯，看著周圍黑壓壓的建築投影掠過得一直都很快。軌道設計得像是過山車一樣不合理，甚至還有三百六十度的翻轉。奇怪的是沒有安全帶，卻也沒有隨著它的倒轉而在車廂裡滾來滾去。他只是靜靜地坐在紅軟皮長椅上，看著外面的高樓大廈倒掛過來再倒過來穩穩站住，像是馬戲團的雜技演員。

　　列車的運行像蛇一樣兜兜繞繞，好像是為了避開建築。上下的角度不一，時而在樓的腰身上纏繞幾周螺旋上升，時而直上雲霄越過樓頂的天台花園飯店，時而左衝右撞避開建築的阻擋，在半空中劃出比小孩子的塗鴉更亂的弧線。透過完全透明的玻璃外殼，視線被不同的樓閣和屋簷遮擋，在鬥折蛇行的空中軌道上，能越過不少矮小些的裙樓，看見不遠處的天空一角。

　　只是那天空也滿是白煙，在不知何處的燈光照射下顯出一抹淡紅，

沒有見到記憶中的藍。　　他想起《千與千尋》，想起《哈爾的移動城堡》，卻也找不出哪一幅畫面能匹配上他眼前這樣繁華的荒涼。連城十裡，不見遠山，他藏在零零散散幾個乘客之間，躲在列車一角的長椅上，穿行在城市的迷宮裡。

　　很快他抬起頭，驚喜地發現了日落。

　　在鋪天蓋地的林樓縫隙裡，他像是樹下透過樹葉看太陽的孩子。列車一個急轉，眼前豁然開朗，視野終於開闊了一段，他朝著太陽望去，嚇得忘了眯起雙眼。

　　那不是太陽。

　　那是一個著火的巨大飛行物，像個空間站一樣的錐形懸浮建築，下落的速度好像並不快，又或者是離得有些遠了。燃燒的空間站不斷跌落下來，像墜入地獄的神明，帶著刺眼的光芒，和不可阻擋的英勇。

　　它直直地撞在商場的圓盤上，從上而下壓得粉碎，它比整棟樓都大，自身甚至沒怎麽變形，然後是壓碎的火焰和樓的碎片四濺開來，隨後，空間站重重地落地，連坐在車裡都能感覺到。

　　落地後的視覺效果十分震撼，像一石激起千層浪一般，連地表都從周圍翹起，然後衝擊波沿著一個圓向四面八方擴散。土的拱起，裹挾著飛沙走石以及建築碎片，像台風過境，席卷起的水面波紋，所過之處削金斷玉。周圍的高樓被攔腰折斷，開始橫七豎八地倒下來，一層一層猶如潮汐，爆炸聲接連不絕，顯得玻璃碎裂的聲音細若遊絲。

　　塵暴在相對封閉的林樓縫隙裡的車站中瞬間湧起， 在後方追著列車如同雪崩。爆炸的火焰燃燒混雜其中，不時閃出猙獰的火花。

　　世界毀滅得如此之快，脆弱的建築搭建得如此錯綜複雜，讓列車的脫逃雪上加霜。身後的車站被幾百米落下的半截樓軋斷，軌道被扯著往後掉下半空，漫天煙塵黑色的蒼穹中不辨方向，全透明的玻璃車廂此刻失去了意義。他無意識地往車頭的方向走，然後是跑，然後是驟然停住腳步。

　　車頭前方也是透明的，一眼能望到前方的路。前方是個斷層，地面沉陷下去幾十米形成了斷崖。

　　連同軌道一起斷了，隻余下幾米懸空的斷軌伸出了斷崖面，兩邊的軌條長度都已經不一致。

　　列車沒有要停的意思，他才意識到，這列車應該是無人駕駛。

　　在列車沿軌道飛出自由落地的瞬間，身後的爆炸波和塵霧追了上來，一口就把列車整個吞沒。

　　他就是在這一刻驚醒過來的。

　　迅速接近的地面，窮追不舍的爆破，碎玻璃和扭曲彎折的鋼筋骨架，砸出粉末的混凝土塊，世界末日的背景下一道前伸的鐵軌，卻仿佛印在他腦海。多米諾般倒下的城市，蜂巢般密集的建築，他看著熟悉，想起來卻很遙遠。

　　那時候走著去見你，需要從日出走到日落，可仍然樂此不疲。現在若去找你，不到三個時辰，卻再三猶豫，終究搖頭。

　　搖頭的刹那，他才想到那天日落般墜落的空間站，擁擠的城市裡空曠的一列車，從家門口就上了車，一直逃亡到世界盡頭。

　　他才明白，自己原本，是想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