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這秀才正是某義軍首領蕭則。
蕭則這兩年稀裡糊塗地落草石竹山,上個月不小心被忻州來的好友坑了一回,而且心中也確實有不平之氣,遇見了些事,一時義憤,就帶著他那些弟兄們一口氣宰了兩個欺辱了他寨子裡女子的衙役。
只是這一動手殺官差,蕭則心裡就明白,他是不反也要反了。
一折騰,便折騰到今日,蕭則漸漸恢復了冷靜,回過神又開始發起愁來。
他也是幼承庭訓,規行矩步著長大,哪裡想過有朝一日,他竟然會落草為寇不說,還做出了這等連累九族的行徑。
史書好歹也讀了有一籮筐,他就沒見過太平年景造反能造成功的。
更沒見過像他這類一窮二白,要什麽沒什麽的土匪能造反成功的,或許他爹願意支援他,他還有那麽一丁點指甲縫大小的機會?
當今天子也不是昏庸無能的天子,既沒出個權傾朝野,禍害得百姓沒活路的權臣,更沒出個妖妃,縱然天災多了點,底下有些衙役不做人,一鬧災,貧寒人家就活不下去,天下流寇橫行,可似也不是
蕭則現在也是頗為為難,一時是舉目四顧心茫然。
前幾日他派了人回鄉打探家裡的消息,得知他爹丟了,立時便托江湖上的朋友追查他爹的下落。
蕭則就這麽一個爹。
他爹也就他這麽一個親兒子,雖說有個繼母帶家裡來的姐姐,可去年就嫁了人,再說,他爹也不可能去投奔連血緣關系都沒有的女兒,何況他繼母前年已經病逝。
如今他爹不見蹤影,蕭則每天晚上睡不著覺,就怕他那個貪吃愛躲懶,做什麽都不成,就是挺會講道理的爹在外頭把自己給累死,餓死。
蕭則一時連‘事業’都顧不上,全力去查他爹的蹤跡,到底是父子兩個,他比較了解他爹,也或許有那麽點心有靈犀,終於讓他找到了父親的行蹤,於是再也坐不住,帶著人一路追蹤,一路尋找,從石竹山營寨,追到這一片山溝溝裡來。
此時此刻,蕭則面上輕松,依舊是穩若泰山,心裡卻是亂得緊。
他簡直不敢想象,他爹得淪落到什麽田地了,那麽一個嬌氣的老頭,在這等地處能活得下去?
蕭則焦慮得不行,偏剛才聽見周圍風聲不對,怕耽誤時間,帶隊走得太急,結果老江湖不小心也被糊了眼睛,愣是把好好的車行到泥坑裡頭。
“二哥,前頭……那個姓賈的被圍了,是官兵。”
蕭則擺擺手,使了個眼色,旁邊頓時收聲,他才把注意力轉移到來人身上。
此時蕭則等人很是緊張,忽見背後有人過來,自也全神戒備,偏前有官兵,他們不想鬧出太大動靜,便不曾立時出手製服對方。
蕭則低垂眉眼,目光落在顧湘臉上,眉宇間登時放松了些許。
少女衣著樸素,眉目清麗,身邊隻帶著個小小年紀的少年郎,駕的車雖是馬車,可這馬也不過是尋常駑馬……看起來真是沒多大危險。
蕭則腦中諸多念頭閃過,到把往日的彬彬有禮拿出來:“我這車有些重,不好出來。”
他看著少女單薄的身形,實在是憐香惜玉:“現在山裡不大太平,小娘子住在附近?若是路不熟,最好莫要在山裡走動才好。”
舉目看了看遠處,隻覺刀光劍影,暗藏殺機,他心下歎了口氣,回過頭又勸道:“小娘子趕緊回家去,前頭去不得。”
這樣可愛的女孩,身形纖細,皮膚白嫩,一看便該是被家人珍藏於繡樓中,免受風吹雨打的嬌弱少女,冒然放到荒郊野嶺,直面血腥沙場,怎能不讓人心生痛惜?
顧湘怔了怔:“可我有事要做。”
顧莊的路還沒修好,她出來一趟也不容易,不多‘采購’些糧食,村裡要斷炊不說,她也損失慘重。
別人買賣做不成,大不了就是損失銀錢,肉疼罷了,她的買賣做不成,損失的那是命。
“二木,幫這幾位郎君一把。”
顧湘眼看天色不早,算了下其它路徑,繞路實在不劃算。
王二木應了聲,下車徑直穿過那些藏在草叢裡的人馬,越過蕭則,緩緩走到陷坑前。
草叢裡一行人齊刷刷把馬刀向前架起三寸,還是蕭則及時一揮手,眾人面上猶豫,終究不曾出手。
不是他們不夠警惕,實在是二木這孩子年紀太小,也就這些日子好吃好喝,補養得好,稍稍長了些肉,要不然看起來更瘦小,他們都是綠林好漢,對這麽小的孩子出手,多丟人?
結果一猶豫,加上蕭則也遲疑著沒下令。
此時看這小少年十分乖巧,面孔漂亮又很聽話,他不禁笑了笑,心中警惕略小:“我們自己來就好,小娃娃,就你這小身板,可別在這兒添亂了,想給大人幫忙,還得再過個年。”
王二木沒理他,把袖子一挽,兩步過去。
“噗。”
草叢裡躁動了下,顯然有人偷笑。
蕭則面上也有些無奈,現在這些孩子,真是——他自己沒兄弟,鄰居家到是有個小孩兒,一天到晚覺得自己英雄了得,無所不能,連天都能給捅個大窟窿出來。
他搖搖頭,緩步走過去,心裡也是擔心這小娃娃不小心把自己的小胳膊給扭到——
王二木氣沉丹田,一手托,一手抬, 嗤地一聲,馬車蹭一下就從泥坑裡‘飛’了出去。
蕭則一腳踏出,踉蹌著歪了身體倒在旁邊石頭上,臉上表情凍結。
草叢中的呼吸聲頓時粗重了三分。
顧湘撩開車簾笑道:“勞駕讓讓。”
蕭則隊伍裡負責押車的那幾個人,不自覺就驅趕著馬車向旁邊讓了讓,顧湘頷首微笑,王二木回身跳上馬車,一路擠了過去。
向前衝了好一段路,顧湘目光在草叢上晃過,倏然心中驚覺,後怕不已,背脊上滲出一層冷汗。
這些人……
顧湘默默抬手摸了下臉頰,她這慢半拍的毛病若不改,怕是早晚有一日要出事。
蕭則額頭上冷汗也嗖嗖地向外冒:“……”
一擦身的工夫,他目光落在顧湘車座上鋪展的那件虎皮褥子上頭,心裡咯噔一下。
那是——他爹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