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玉的眼淚滾滾而落,怎麽也止不住。
兩個丫鬟手足無措,連連哄她,李成玉的目光卻是直直地看著顧湘。
顧湘穿了身舊衣,起身以後頭髮都沒好好梳,就拿發帶高高地捆起來了事。更不要說化妝,可李成玉卻覺得,書裡面形容美人的那些個詩文,什麽‘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顏’,什麽‘肌理細膩骨肉勻’,什麽‘其神若何,月射寒江’……便都在現實裡有了個模樣。
“好看有什麽了不起……”
這時節,娶新婦重的是家世,是背景,是嫁妝,她,她……
目光落在人家門外那堆疊的箱子上,拇指肚大小的珍珠滾了滿匣子,也是遙遙可見。
但總歸也就是個外表光鮮。
“盧公子……盧九郎不是個注重皮相外在的人。”
他詩酒風流,喜歡逛青樓瓦舍,愛觀歌舞愛聽曲,流連在那香閨裡多少夜晚不肯歸家。
論皮相,他多好的都見過,如今娶妻,自是要能與他琴瑟和鳴,說得上話的才好。
腦子裡轉了不知多少雜亂的念頭,李成玉孟地放下車簾,急聲催促:“回家,回家去。”
她怕再待下去,哭得眼睛都要腫了。
李成玉不肯再看,眼角余光卻還見阿大小心翼翼地看著腳面,連頭都不敢抬一下:“顧娘子容稟,我們三公子是想著,他得了那頭小獅子的恩惠,總要盡一盡心意才好,不知三公子該,做些什麽才恰當?”
顧湘失笑:“行啊,讓他每天送十頭豬去城外便是。”
阿大忙恭謹應下。
閑聊了兩句,顧湘就沒功夫再應付他,阿大卻還不肯走,四處幫忙,一會兒給人搭把手抬個箱子衣櫃,一會兒替馬夫清掃清掃馬糞,忙得高高興興的,絲毫不見為難。
李成玉心裡頓時咕嘟咕嘟地一陣陣地冒起酸水,酸得她眼珠子越發紅了。
“阿大!”
她不禁咬牙哼了聲,心中恨恨。
平日裡見了她能躲就躲,恨不能裝眼瞎,整日一副眼睛長腦門上的姿態,就隻肯聽他大哥的吩咐,不對,有時候連她大哥的話都不太好使,現在到好,在三家面前這般伏低做小?
德性!
李成玉揣了一肚子氣,氣哼哼地回了家。臨走居然還聽見阿大那個混蛋,諂媚地恭維人家身邊的丫鬟:“這趙娘子這筆字越發進益了……”
“呸!”
你個粗胚知道什麽叫好字?
李成玉當天回家,窩在自己的房間裡揮毫潑墨,一氣呵成,寫了‘蛇蛇碩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顏之厚矣。’一幅字,盯了片刻,隻覺得她這筆簪花小楷是越發清雋雅致,與往年比,很有些進益。
寫完當即讓人送去她大哥那兒,“去,跟我大哥說,讓他轉贈給阿大,哼。”
兩個丫鬟面面相覷,一時越發憂心忡忡起來,彼此使了個眼色,眉宇間都染了一點愁緒。
她們到底是貼身侍候小娘子的,能做到大丫鬟的份上,那是心明眼亮的緊,對小娘子的事,怕是知道得比自家的事還清楚,最近這段時日小娘子不對勁,似是藏了心事,她們有點疑小娘子這是心裡頭有人了。
隻觀察了這些日子,也沒瞧出小娘子心上那人到底是誰?
難道……是阿大?
兩個丫鬟越想,這事越有可能。小娘子好靜,最喜歡在家讀書,便是出門,也是前呼後擁,帶著一群仆婦丫鬟,想和外男接觸,哪有那麽容易?
前些時候小娘子帶她們去大相國寺那邊轉了一圈,到好似看一出雜劇入了迷,還賞了好幾個角兒銀角子。
那雜劇說的,似乎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風月之事,尋常大郎他們,是從不讓小娘子看的。
隻不許歸不許,小娘子這麽大了,又有主意,自己出去逛街玩耍,有點自己喜歡的消遣,大郎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多管。
“我記得那回演的是相府的小娘子與外頭一讀書人三見定情的故事?小娘子是不是看得很認真,還抹了眼淚?”
越想,兩個丫鬟就越覺得不大妙。
可她們能在李成玉身邊這麽久,最要緊的便是忠心,她們兩個還是去外書房。
這日,天氣放了晴,大公子剛送走了兩個老親,這兩個都是家裡沒出五服的老親,按輩分,大公子要叫一聲叔祖的。
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來打聽雲子瞻雲老先生的消息。
最近雲子瞻雲老先生回了京城,聽說是辭了官家的征召,要落腳雲家書院教書。
這到不新鮮。官家雷打不動地一年征召雲老先生四回,春天,夏日,秋天,冬日,是每個季節都不肯落下。
雲老先生隻說閑散慣了,教書又總愛扯閑篇,不好去禍害國之棟梁,隻說他這把老骨頭,能在書院教教小孩子便很好了。
官家也是向來拿這些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沒什麽法子,這年頭,哪個大儒要是不抗幾回聖旨,那都顯得沒有牌面。
既雲老先生要到雲家書院教書,京裡各大家族養的讀書種子,肯定都想塞到雲家書院去。
李成義如今膝下有一子一女,不過年歲都還小,尚不到愁讀書的時候,可家中子侄輩裡,卻有三個小子在讀書上有天分。
李家祖祖輩輩從軍,李成義小時候,哪怕是現在,心底深處都想把祖宗留下的這份基業給守住,想要子孫裡代代都出英傑,鎮守邊疆,為國效忠,可這幾年娶妻生子,年紀也大了,想還是這般想的,做得卻是送家裡的小輩去讀書,把妹妹嫁給書香門第,給孩子娶新婦,也選文官家聯姻。
這世道,做文官到底比做武將要強。
李成義按了按眉心,就見李茂才從外頭推門進來,面上還帶著點奇異之色,自己這伴當一向到還穩重,七情上臉的時候不多,李成義不由有點好奇,笑道:“不是讓你去送一送族老?這是送出什麽新鮮花樣了?”
李茂才先問了安,才老神在在地從袖子裡摸出幅還未裝裱的字遞過去。
李成義一看就知是自家妹子的字跡,搖頭道:“早和她說,她這筆字精致得太刻意了些,讓她放松放松,她就是不聽。”
這陣子,他這個當大哥的都不大敢再教,總覺得越教越壞。
“玉姐的丫鬟送來的,說是要送給阿大。”
李茂才平鋪直敘,“芙兒丫頭再三暗示了,她覺得她家小娘子看上了阿大。”
哐當!
李成義一頭栽桌子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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