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當初的那個寨子,已經是很多年後了。
離開的時候孑然一身,唯有月亮陪他走過漫長的山路,在摔倒後輕輕撫過他的傷口。
樓時麒自認不是個念舊的人,反正回首過去也只能看到千瘡百孔的歲月,和一道又一道傷痕拚湊起來的人。
如果不是因為這裡要發展旅遊業,負責任的年輕村官輾轉聯系到他,可能樓時麒不會再足進這深山遠寨。
不過他這次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山裡的冬天很冷,今年又趕上早來的大雪,王煜在來的路上已經逐漸發抖。
好在節日的氣氛多少帶來一些溫度。
過了臘八就是年。一進臘月,就開始苗年加上新年連著慶祝。
樓時麒年少時住過的苗寨落在群山環抱中,古樸澄澈,有山泉水潺潺穿寨而過,流向不知名的遠方。
不被現代化侵擾的代價就是閉塞。
其實除了老人家守舊外,年輕人都希望能一起現代化,誰也不想繼續守著走不出去的無窮無盡的大山過苦日子了。所以一聽說要開發旅遊業,眾人都搬到山腳下去住了,原本的寨子作為旅遊景點保留了下來。
這裡還在開發初期,所以雖然有些遊客,但當地人還是比較害羞。上了年紀的人不會說普通話,由他們帶大的還沒上學的孩子們也不會說,和遊客溝通都是問題。現在慢慢有人願意回來,為了遊客很是操辦起來。
近年來更多的人走出去,留下來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是老人們長久的付出,四季的等待,盼了整整一年的時光,山風越過無數道坎兒才在過年的時候吹回了遠行的人們。
年輕的返鄉村官拍了些風土人情的視頻,宣傳做的不錯,吸引了一些對苗寨好奇的遊客。樓時麒和王煜走在人群裡,和那些來玩兒的年輕人沒什麽不同。
不同路的人在正常生活裡湊到一起不比在危難中。本來王煜並不想再和那幫人扯上關系,尤其是樓時麒。現在能一起東遊西逛,還是多虧了尹家的人作死,才讓他們又被綁在了命運的繩上。
樓時麒後來發現,只要擠進了王煜的圈子裡,就能穩穩當當立住腳,除了本人,誰也別想把他弄出去。於是他把握住了機會。
王煜是個愛熱鬧的人,樓時麒在寨子裡找了個民宿。放下行李吃了早餐,這才往山上去,打算把房子的事宜速戰速決好帶她領略一下異域風情。
樓時麒住的地方更加偏僻,實際上並不在開發范圍內,但也劃進了片區,返鄉村官幾經輾轉才把房子給他留了下來。
穿過寨子的時候,沒人認出樓時麒,記得他們爺兒倆的人不多了。
二人順著泉水繼續往山上走。這山並不高,但地勢在群山之上,能一覽起伏的山脊。
在相對平緩的地方有一處方方正正的小院兒,裡頭的屋子卻是當地的特色建築。屋前有一株梅樹,是樓時麒小時候他爺爺種下的。那梅樹在他記憶裡很高。他因為歲月長高了,樹還是原來的樣子。
樓時麒沒等到這棵樹開花的那年。
穿過空蕩蕩的前院,樓時麒在磨盤下摸出鑰匙。他門口站了一會兒,跟王煜說:“這裡沒打掃,都是灰,咱們不進去了。”
王煜瞧了瞧他扶著門的手,也站到門邊。那在生死關頭都很穩的手現在暴起青筋,要不是極力克制怕是直接就把門框給捏碎了。
樓時麒把門又打開一些,讓她看的更清楚。
其實這就是一間很普通,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山居民房。擱在二十年前也只能夠爺兒倆湊合著住,現在更是被時光拋之腦後,破落不堪。
屋裡手工打的家具都是適合小孩子的高度,就連櫃子都沒有棱角,窗戶旁放著一個虎頭帽,架子上還擺著一把小桃木劍,劍穗兒因為時光暗淡了不少。曾經有人希望那個孩子能健康快樂地成長。
樓時麒走了進去。他拿起一支短笛,試了幾個音後就能吹成曲子了。王煜沒什麽音樂造詣,隻覺得那曲子悠揚歡快,頗有童趣。
樓時麒背對著王煜。
王煜不知道樓時麒看到了什麽。她安靜地看著十數年的時光落在那個小男孩身上,支撐著他變成她身邊的這個人。
說要速戰速決,眼看樓時麒在又在屋子裡轉了一圈後王煜提出來要不在這兒住一宿,好好收拾收拾。
樓時麒四下瞅瞅,還按了按他以前的竹床:“算了吧,這兒沒東西用,那些被子都陳了,總不能晚上裹著涼席睡。”
王煜也不戳穿他,隻說:“下山買去唄,反正以後也能用。”
樓時麒不常想以後,但是王煜這麽說了,那也沒什麽不好。
閑置了十幾年的房子說要住人,那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收拾出來的。樓時麒也不想讓王煜大老遠來一趟就是跟他一起歸置老屋。
“別忙道了,等你走了以後我慢慢收拾。今兒先弄出兩間屋子,有地兒睡就得。過會兒咱們下去買兩床被子,行李還是擱民宿,隻把晚上需要的拿上來。”
王煜一想也是,估計樓時麒還需要時間和這裡慢慢相處,便點點頭。“對了,還要買點兒年畫春聯啥的,過年總不能冷冷清清的。”
樓時麒聞言,到院子裡折了一枝梅花,放在王煜的窗戶旁。這枝梅花還只有點兒淺淺的花苞,離盛放估計還有些日子。
“山裡哪有那麽講究,往常過年的時候春聯也都是自己寫的。”
王煜說那也行,咱們去買了紙你回來寫。
樓時麒瞧她這意思是打定主意要弄出點兒年味兒來了。王煜也確實是很在乎節日的人,老早八夜就把家裡的年貨都備齊了,甚至笨手笨腳地縫了隻醜兔子,根本看不慣他這糊弄局的嘴臉。樓時麒想了想說他知道上哪兒去弄年貨。
“那就得了,咱們抓緊投塊布把床和桌子擦一擦,趁天兒還早下山把東西買了。”
可村子裡裝自來水的時候樓時麒已經離開了,王煜問他以前哪兒來的水。
樓時麒一指山上。
“不是我吹,這兒的泉水可比農夫山泉好多了,能直接喝。冬天也有不結冰的溪流,以前我們都是上山去打水。”
王煜一聽眼睛就亮了。“哎呦喂,那這麽棒的山泉水我可得享受享受。”
樓時麒到後院找出來兩隻木桶。
他爺爺手藝好,爐灶砌得結實,大鐵鍋也能穩穩坐在上面。樓時麒伸出手比量了一下,那口鍋好像比記憶裡小了不少。他看向院子。小時候覺得很高的籬笆早就擋不住他的視線了,曾經需要踩著石頭還得踮起腳才能夠到的水缸如今還不及腰高。還有那個羊圈。小時候家裡是養了山羊的,他牽著羊上山吃草,順便去溪裡抓魚,爺爺在門口等他。
當年那場災禍後動物都死光了,他也沒再回來過。
走之前樓時麒往兜裡揣了一捆線,王煜笑他又要補衣服。樓時麒扛著扁擔沒搭腔,路上又順手撿了個樹杈子。
沒走一會兒,山上已經沒有了路。樓時麒撥開低矮的樹叢,露出一條淺淺的小路。
“這是條獸道,個頭不太大的動物會從這兒過,到前面的山澗去。”
走到娃娃魚澗旁,樓時麒剛放下水桶,突然目光一凜,隨手撿起一顆石子朝樹叢扔過去。他用的力道不大,只是警示。一隻小兔子匆匆跑開,不遠處還趴著一隻比家貓略大動物。
王煜好奇地探頭看看。“誒誒誒那是什麽,長得好像大耗子。”
“什麽大耗子,那是靈貓。”樓時麒看著樹叢裡一閃而過的身影,頗為遺憾地說:“現在這些都是保護動物了。”
王煜拿胳膊肘懟了他一下。“甭看了,咱們打了水就走吧,還得下山趕集呢。”
樓時麒看她一眼,拿起那根樹杈子。王煜盤腿坐在石頭上,看他走進冰冷的山澗抓魚。樓時麒的腳踝和小腿凍得通紅,不過他很耐心,手也不發抖,靜靜地站在溪水中看著遊魚慢慢靠近。
早晨的陽光撥開林間的樹葉灑了下來。王煜好像透過十數年的光陰,看到了一個身著百鳥,為了捉魚而把衣襟撩起來的少年。
樓時麒舉著戳滿了魚的樹杈,單手盛了溪水洗臉。
“你這非得老寒腿不可。”王煜酸溜溜地說。她渴望地看著,卻因為怕冷不過去。
樓時麒用冰涼的手指戳了她一下。水滴順著臉頰滑下來,倒也沒那麽冷。
“不入寒澗焉得魚獲。”
“可是我不吃魚。”王煜煞風景。
“也不是給你吃的。”樓時麒見她眯起眼睛,立馬補上一句:“我帶你去換臘肉。”
貴州大山裡現在還保留著以物易物的習慣,每十二天有一處集市,輪流到臨近幾個村寨去。趕年場的話差不多每天都有。樓時麒算了算,這天剛好是巳日,稱為蛇場,由隔壁寨子主辦。
樓時麒年少時每逢過年就去那裡換麵粉。不過王煜不需要知道這些。
兩人在山路上慢慢悠悠走,那些魚被樓時麒用繩子栓住,吊在扁擔兩端。
王煜看到遠處的山上成片的白,中間俏了點兒淡淡的粉色,樓時麒說那是梅花林。
蕭瑟的遠山和生機昂然的梅花林相映成趣。
“咱們可以去麽?”王煜眼睛亮晶晶地問。
樓時麒失笑。“看著近,其實隔著好幾座山。曾經過去需要走上三五天,現在公路快修到這裡了。”
山路不好走,樓時麒騰出一隻手等王煜快摔了的時候撈她一把。他很輕松就能把王煜扶住,但非得說一句:“你秋膘貼的挺瓷實。”
“那可不。”王煜坦然說。“還不夠量,待會兒我還得找點兒特色小吃再貼一貼。”
樓時麒吹了段輕快的口哨。在埃及那個神殿裡,王煜也聽過這個調子。當時她還以為就要交待在那兒了,沒想到還有後來這麽多事情。
集市在兩個寨子所在的山相交的緩坡上。攤位之間並不分明,擠擠挨挨,鋪滿了整個小山坡。
除了老年人,大多數人面前都擺著支付碼,也有人用現金交易。
樓時麒見狀看看自己手裡的魚,王煜趕忙說:“能空手套白狼幹嘛要花錢。先說好啊,你換來啥吃啥,別想著利用現代化。”
於是樓時麒先是用幾條魚換了一塊臘肉和一小袋子面,又去替人寫春聯。寨子裡識字的人不多,當年他的爺爺就是負責幫寨子裡的人寫春聯。那會兒他爺爺跟人們說自己沒上過學,隻讀了幾年私塾就輾轉討生活。
苗寨的春聯不像是漢族,並不只是寫字,還要畫圖騰。過了這麽些年,樓時麒還記得。
其實寫春聯這部分才是二人收入的大頭兒,甚至還有人拿了一塊豬腿肉,讓他倆帶回去秋臘肉。不過碰上目不識丁的老人,樓時麒也給人家畫,意思意思收點兒自家做的糖或者糍粑,哪怕是一張紅紙。唯一一個他主動去要的,就是一個熱水袋。
王煜沒想到會淘換來這麽多,看著樓時麒的眼神讓他頗為得意。
物滾物的結果二人站在一堆年貨裡互相大眼瞪小眼。
王煜跟剛才換臘肉給他們的大娘說了好些吉祥話,逗得她眉開眼笑,討來了個小背簍,讓樓時麒背上了。
老人家朝二人說幾句話。因為是方言,王煜沒聽懂,倒是一旁樓時麒耳朵紅了。
王煜顧不上問老人家說了些什麽,就來調侃樓時麒臉皮薄。她在考古隊的時候就以開他玩笑取樂,這些年共同經歷過那麽些事兒也沒有改變這一點。
其實在孤獨的歲月裡,什麽難堪的時候沒有經歷過,樓時麒也絕不是臉皮薄的人。可是在王煜面前,他確實更容易害羞一些。
回寨子的路上碰到了個背著孩子的女人,她手裡拎著一些堅果和方便麵,還有幾盒八寶粥,微微佝僂著腰。那小孩兒從布包裡朝樓時麒揮著小手,王煜捏住了那小肉手。
女人抬起頭,露出一張年輕害羞的臉。
王煜從樓時麒的背簍裡翻出了剛套換來的糖遞給女人。樓時麒用路邊的枝葉窩了個小兔子,小孩兒拿在手裡就往還沒長牙的嘴裡塞。
剛一靠近寨子就聽到樂聲。
沒等王煜問,樓時麒就就告訴她:“這是苗年的慶典,每個寨子不一樣,我們小時候會去別的村子蹭人家的活動。”
“那你們這兒是什麽?”
“鼓。”
一面巨大的銅鼓架設在寨子裡最古老的吊腳樓前,空地上豎著一根杆子,杆子頂昂首而立的是一隻雄赳赳的鳥。
雖然已經不再向大山討生活,苗年的時候,寨子裡的人還是會祭山拜樹。他們相信逝去的人住在銅鼓裡,故而並不輕易敲響,怕驚擾逝者的安眠。
王煜聽得眉頭一跳,她上次敲鼓還是在埃及召喚死而不休的生命。
此時還不到時辰,但已經聚起了人,好些遊客甚至從附近寨子慕名而來。近些年日子好了,慶祝起來也多了幾分底氣。
樓時麒惦記著去熏臘肉,這樣王煜走的時候還能給她帶上。王煜溜達了半天也有點兒餓了,於是二人準備打道回府。
沒想到沒走兩步,就聽有人叫了一聲:“妞妞?”
樓時麒轉過身。
一個穿著苗族常服的女人猶豫而激動地看著他。
樓時麒背著滿滿當當的竹簍,手上還拎著一塊生豬肉。王煜本來揣著手,剛剛她攛掇著樓時麒去參加了一個苗繡比賽。樓時麒繡的又快又穩,成品很是引來一些遊客的覬覦,甚至有個女孩想要買回去。最後贏了一塊扎染的布,正被王煜舉在手上。
“雋姐。”樓時麒抿了抿嘴唇,主動問好。
“雋姐好。”王煜顧不上追問“妞妞”這個名字,緊跟著打招呼。
“什、什麽時候回來的?”那苗族女人說話帶著很重的鼻音,像是在醞釀著暴雨的雲。
“昨天。村委會通知說要整改,讓我回來處理阿公的屋子。”
雋姐看著眼前帶著笑意的年輕人,恍然看見那個清瘦的少年咬著牙走進雨裡,被那鉛一般黑壓壓的天吞了進去,再也沒回來。
那會兒她無能為力,愧疚糾纏了她十幾年。現在他的家也留不住了。
想到這兒,她鼻子一酸,眼淚刷地湧了出來。
“阿姐,謝謝你。”樓時麒像小時候一樣擁抱了她。“我現在很好。”
她擦了擦眼睛,隔著淚水模模糊糊端詳著他。邊兒上一個姑娘遞過來一張紙巾。
樓時麒介紹說:“這是我朋友王煜。”
“雋姐好,我是妞妞的朋友。”王煜笑著打招呼,這估計是以前為數不多對樓時麒好的人了。“妞妞現在出息了,他後面會常回來看您的。”
“不是妞妞,是紐紐。這是苗語裡年的意思。”樓時麒無奈道,他哪兒能不知道王煜憋什麽壞呢。他接著王煜的話茬兒說:“阿姐,這次我回來的匆忙,下次一定登門拜訪。”
朋友?
雋姐看裡裡身邊那個笑容燦爛的姑娘。倒是個喜慶孩子,可裡裡這麽些年頭一次回來就帶著她,還順著她的話,怎麽還只是朋友呢?
雋姐哭過以後,覺得自己有義務替樓阿公誇阿年幾句。“我們阿年很受歡迎的,跳花場的時候總能拿到很多花兒,附近寨子裡的女孩子都在等他長大。”
“哦,原來你還會跳舞?”王煜這下來了興致。
樓時麒假麽假事兒地擺弄他的小背簍,一聽這話就知道王煜在想什麽。“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
“是真的是真的,阿年這孩子跳舞跳得好,人也很能乾。”雋姐忙替樓時麒表現。
王煜想到早上看到的樓時麒小時候的照片。苗族女人和小孩兒的衣服都要豔麗一些。照片上十一二歲的小孩子清秀得像個小姑娘,穿著錦繡衣服,冷冷清清走在青石板上。
樓時麒是真的沒回去過,把回憶都落在過去的家裡。
“對了,阿年,你們跟我來。”
雋姐帶著他們到自己家裡,遞過來一套深色的衣服。
“你阿公過去托我給你做身衣服,你沒回來,但是我做好了。我想著等你回來的時候就能穿了。”雋姐說著,眼淚又下來了。她哽咽著,看看樓時麒,又笑起來。“我沒想到你長得這樣高,真好。”
少年時的樓時麒經常自己一個人走山路,害怕的時候就會唱山歌給自己壯膽子。
“阿姐想聽你唱歌。”
現在樓時麒長大了,已經不再是少年的嗓音,不再適合唱當時的歌,但他還是給她唱了。
雋姐抹了抹眼淚,笑了起來。
樓時麒唱歌的聲音低沉溫柔。曾經那個利刃一樣的少年,終於可以做自己了。
樓時麒鄭重地把衣服捧在手裡,王煜看到那衣襟處細密的刺繡,可算是知道樓時麒的針線活兒打哪兒學來的了。
“真是名師出高徒,阿年得您真傳,但比您還是差著一些。”王煜嘴甜,哄得雋姐合不攏嘴,樓時麒也忍不住微笑起來。
已經到了時辰,人們圍成一圈起舞,人群外有個年輕人在調試擺弄他的樂器。
“你這是什麽樂器呀?”王煜好奇地問。那青年好像挺害羞,說了句“蘆笙”,就低頭吹了起來。
那曲調悠遠綿長,跟其他演奏者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王煜安靜地聽著。
突然一個調子凌厲地插進來,樓時麒不知打哪兒也弄來了個蘆笙,直接把青年的聲音和身子都擋住了。
“你這跟人家都不在一個調兒上!”王煜笑道,“別欺負我五音不全。”
樓時麒也不答話,鼓著腮幫子吹蘆笙,眼睛快樂地眯著。
他吹的調子已經很久沒人聽到過了,有個老人家顫巍巍走過來,輕輕撫掌附和。
蘆笙隊伍裡老人居多,跳舞的主要還是年輕人。不過大多沒有力道,很是引得一些老人的不滿。
那個害羞的年輕人跳起舞倒沒有那麽害羞了,蘆笙在他手裡不僅僅是一件樂器,更像是武器,充滿苗人敢於短兵相接的盡頭和昂揚的朝氣。
不舞不授器。
樓時麒見王煜看的起勁,把綁腿一緊,躍入場內,在苗寨的青瓦和群山中起舞,身姿豁達展暢。
苗族男子的衣服山青色的,款式簡潔,乾淨利落的束腰,袖口衣襟被細心地繡了山川花草日月星辰。在男人身上顯得過於豔麗的紋路,此刻只是純粹原始的蓬勃生機和自然的表達,一舉一動間都是力量、野性和希望。
樓時麒很像是野生動物。遠看毛茸茸的還挺可愛,然而帶著無法消弭的危險。
“我們當年都說阿年有苗骨。”雋姐告訴王煜,“他是真正的獵人。”
小小年紀背著苗刀和弓箭踏著雲霞上山,人還沒有霧氣高。那條路只有他一個人走,於是他和鳥雀對話。可在苗族人看來,鳥是生命祖神的符號,哪怕是苗族祭司也需要借助鳥類來和神明偶溝通。於是那個孤獨的孩子在當時被人敬畏而疏遠。
她絮絮地說了好些樓時麒的往事,生怕王煜哪天突然發現他的危險性,又留下他一個人。像是當年那樣。畢竟像是他這種什麽都缺就是不缺天賦的孩子,走上歧途的機會有太多。而他後來的路比歧途還難走。
王煜明白她想表達什麽。
樓時麒是捕食者,是獵人,是危機,但在王煜眼裡他就是淋過雨的倒霉小動物。毛絨絨濕漉漉的,張牙舞爪也只是為了能安全地休息一下,再面對下一場捕獵。他是不出鞘的利器,鋒芒很盛,然而在王煜面前殺傷力可以忽略不計。王煜從來沒有怕過樓時麒,哪怕在埃及那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神殿裡都沒有。
王煜知道他被打碎過,命運不偏不倚把他塑造成了他自己。早一步晚一步快一步慢一步進一步退一步都不是她認識的這個人。她怎麽會被這樣的人嚇到呢。
雋姐把樓時麒當過去那個少年了,才會怕他沒地方去。
“阿姐您放心,阿年已經長大了,他現在是很好的人。”
苗族古歌那蒼茫悠長的古韻像是舊時的吟誦。
人們聚在一起,用熱烈的舞蹈歌頌狩獵生活,模仿野生動物的姿態。苗舞中既敬畏自然的力量,又展現人類的拚搏。是人讓這祭祀的場面壯觀而肅穆。。
圖騰象征著祖神在節日與人共歡,那些印在山河裡的紋路穿在樓時麒身上,每次振臂騰挪都是苗族漫長的顛沛流離,是亙古歲月的永恆回響。
樓時麒用蘆笙銜起歲月,遠山做衣裳,溪流為腰帶。他展開雙臂,肩背挑起遠山,腰間繞著雲霧,歲月在他身上流淌。
剛剛聽樓時麒吹蘆笙的老人喃喃道:“神明起舞。”
王煜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更相信人類意志。但樓時麒披著古老而遙遠的圖騰走過來,她好像看到了這古老文明初始時的模樣,浩茫洪荒的殘像。
太陽落山後,天很快黑了下來。
樓時麒承諾第二天要去拜訪雋姐,這才把她送回家。此時已經來不及回去做飯了,他頗為遺憾地想那一小袋子麵粉又用不上了。
王煜倒是很高興,她還沉浸在以往沒感受過的文化衝擊裡,讓樓時麒再給她吹一段蘆笙。
樓時麒把豬肉拴在背簍下面,騰出手來。“那明天吃餃子。”
“就知道你惦記這呢,行行行,咱給你露一手。”
樓時麒起了個調子。
和方才為祖神誦章的蒼茫肅穆不同,給王煜的這段悠揚靈動,像是略過山頂的流雲和泉水輕輕淌過石頭,令人心生喜悅。
人群已經散去,唯一的聽眾賣力叫好。樓時麒心滿意足地謝幕。
正商量著去搓一頓,一個年輕的聲音叫住二人。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是那個年輕的返鄉官。他身邊站著一位老婆婆,王煜認出就是她剛剛說樓時麒像是神明起舞。“二位還沒吃飯吧,寨老想邀請你們一起用餐。”
寨老是苗寨中地位最高的老者,哪怕進入到了現代社會,也是頗受人尊敬的。
“多謝好意,但我們已經有安排了。”樓時麒禮貌而直接地拒絕。
年輕人還想再邀請,寨老開口了:“你會我們的古歌,那個蘆笙調子也不是誰都會吹的。”
苗族沒有文字,所以歷史的傳承都是口授心傳,苗舞蘆笙銅鼓和古歌都是苗族的文化瑰寶。苗寨裡的年輕人都不願意花時間學這些勞心費力又不討好的事情了。
“他這人博聞強識,知道古歌也很正常。請問您有什麽指教麽?”王煜向來尊老愛幼,但是樓時麒都拒絕了,想來也是不願多說。
返鄉官看出苗頭不對,立馬說:“別誤會別誤會,我是看你蘆笙吹得好,想問問能不能幫忙拍個宣傳片,弘揚一些下民俗,也好吸引一些遊客。實不相瞞,我們這裡太偏僻了,外面那幾個寨子都已經把旅遊產業發展起來了,我們也得想些噱頭。”
“而且那個蘆笙曲也已經很久沒有人會吹了,你吹得又特別有意境。”他又補充道。“如果能讓人們發現苗族傳統藝術的魅力就太好了。”
寨老沒再說話,只是盯著樓時麒。
樓時麒看看王煜,最終同意錄一個演奏蘆笙的視頻,但隻肯拍背影。
返鄉官雖然覺得沒完全利用樓時麒的個人魅力有些遺憾,卻也對成片讚不絕口。其實他也是盡心盡力地用現代化的吸引力把傳統留下。
臨走時返鄉官遞過來一張照片。
“既然你不願意露臉,我一會就把底片刪掉。但是這張照的挺好,不留下來可惜了。”
這是樓時麒擁有的第一張和王煜的照片。
照片是慶典最熱鬧的時候拍的,那會兒無論是當地人還是來旅遊的情侶,都互相拉著去跳舞。
在考古隊有幾次合影,但樓時麒要麽是負責拍照,要麽不看鏡頭,怕影像被下來。這次樓時麒也沒看鏡頭,在看王煜。而王煜大笑著,在人群裡找到他對視。
走了半天山路,好不容易把年貨放進了屋子裡,樓時麒都覺得有些累了,王煜更是直接歪在了床上,說什麽也不動彈了。
樓時麒去後院燒了水,讓王煜洗漱,自己跑出去熏臘肉。別的都可以等明天再說,臘肉等不得。
這房子確實太偏,遠離人煙故而一切聲音都聽得特別清楚。王煜正裹在被子裡昏昏欲睡,突然聽到了水聲。剛跑到外面就被凍得瞬間清醒了。
水聲是從廚房傳來的。
王煜咣咣砸門。“樓時麒你他媽瘋了麽?大冬天洗冷水澡!”
半晌後,樓時麒打開門,隻探出上半身,冷水順著他的頭髮流到脖子和胸口。發尾有些打卷,濕答答散在肩膀上,被他隨手撩到腦後。
王煜光看著就覺得冷,還沒開口自己先打了兩個噴嚏。她皺著眉往後退了一步。“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就是想洗個澡,熏臘肉的時候自己都快成臘肉了。”樓時麒無辜地說。“你快回去吧,別感冒了。”
夜涼如水。
這孤零零的屋子支起蒼穹,與月為鄰。
樓時麒很小的時候覺得自己可能就是一小兔子,所以才可以住在月亮旁邊。那會兒他常常會趴在石板上,說要聽月亮的腳步聲,好知道這個漂亮的鄰居什麽時候到家裡來玩兒。
那夢開始的時候很美好。
屋前的樹屋後的山,山上的泉水和鳥獸,都和記憶裡的老者一起生活了很久。這裡是他的家。
直到紅色的月亮從樹梢探出頭來。
這個夢太真實了,他又變成了十幾年前,孤身一人背著親人上山的少年。那山路漫長,有他望不到追不上的影子。
山的那邊依然是山,黑夜的盡頭依舊是黑夜。當年那個小小的孩子一直被困在這一片連月亮也厭惡的山坳裡。
樓時麒在過去的夢魘裡下墜。
敲門聲把他拽了回來。
“吵到你睡覺了。”王煜站在門外躊躇地說。她把棉被裹在身上,像是一個會移動的被窩。
樓時麒頭一次看到王煜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他嘴角已經勾了起來,好整以暇等著下文。
“你那屋的窗戶關不嚴,本來想和你換個房間的,可是你這兒好像更冷。”
老房子沒暖氣,入了夜山裡的溫度又掉得很快。王煜哆哆嗦嗦說完兩句話,又把嘴也埋進了被子裡。
這已經是集市上能找到的最厚的被子了。
這種不好意思就省了吧。樓時麒心下無奈,伸手碰了碰王煜的額頭,還好沒發燒。
王煜不得不承認樓時麒確實身體好,三九天洗完冷水澡手還能這麽暖和。可他向來不怕冷就意味著以前他們家也沒有什麽能保暖的東西。
樓時麒盯著王煜看了一會兒,像是下了什麽決心朝她走過去。等領著王煜回了房間後自己又往後院去了。
除了那棵還沒開花的梅樹,院子裡還有一棵很老很老的桃樹,樹下埋著一壇爺爺以前釀的酒。
王煜眯著眼睛看了看那壇酒,酒壇子還是件古董。但是這種煞風景的話即使是她此刻也說不出來。
“這麽重要的酒等重要的時候再喝吧,我現在也不那麽冷了。”
樓時麒說:“現在喝就挺合適。”
這屋窗戶是關不嚴,一陣溫和的風都能把窗子帶開。
還好用開水溫過的酒香味兒散出來,繾綣了夜色,人也暖和了起來。
王煜湊到窗邊看著月亮。
以前和樓時麒一起總碰上滿月,在沙漠裡那月亮是高懸的命運之輪,就連大雪山巔的月亮也不好相與。
現在是年末,人們豐腴,月亮卻正消瘦,襯得星星高而密。窗外,群山隱沒在涼薄的月色下,嶙峋而危險。
樓時麒的人生從來沒碰上過滿月,總是磕磕碰碰,缺憾無數。他就是補不好的窗戶紙,總被生活撕出一道又一道傷口。
夜色令人入神。樓時麒把酒斟滿,溢出的酒落在王煜手指上,又滑到手腕,在月光下瀲灩。
王煜端著酒杯一口悶了,這才忙把手腕蹭在衣襟上,沾了滿身酒香。
黑夜是獵人的主場。
“好喝!這是什麽酒?”王煜的眼睛亮了起來,把杯子往樓時麒面前一推。
樓時麒把她的酒杯滿上,湊過去聞了聞。“應該就是用屋後那樹桃花釀的。”
他說著,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喝完後跟王煜說:“你悠著點,這酒後勁大。”
王煜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還特意看了樓時麒一眼。
樓時麒勸不住,便陪著一起喝。
這過去釀的酒,此刻倒也可以醉一場。
“哎你看,是梅花!”王煜興奮地坐起來,伸出手去接飄落的花瓣。
可山上的那片梅花畢竟離得太遠。把雪當成梅花,她真是喝醉了。
樓時麒把王煜的手裹住。“這是下雪了,小心著涼。”
又一陣風吹來,花瓣飄向王煜。
竟然真是梅花。是院子裡的那樹梅花開了。
樓時麒就像是屋後那株梅花。剛被栽下時來不及,到了花期可等他的人已經不在,又不想盛放。
終究雪和梅花自有相逢。
王煜眨了幾下眼睛,白色的花瓣還掛在她睫毛上。
她終於瘦了一些,棱角更加分明,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的眼睛還是沒變。曾經她眼睛裡的火並沒有因為那些經歷和失去而被撲滅。王煜適合那種盛大絢爛的場景,她在埃及神廟裡收拾偽神的時候讓人移不開眼。可就是在這寒夜裡撚不住一朵梅花,同樣會讓他覺得震顫。
樓時麒想幫她把花瓣拿下來,手一伸過去,喝醉的人愣愣地,眼睛追著他的手指。
漫山的雪色呼應著風,露出幾片紅梅,像是酒酣。那一樹梅花像是下了一場大雪,到他跟前時,又帶著醉人的香氣。
那花開在遠山,開在十數年前,在寒徹骨的夜裡,像是燎原的火,燒到了他跟前。
樓時麒也醉了。
他是補不好的窗戶紙,總有陰影攀附在生命裡。可當光足夠亮的時候,那些就算不得什麽了。他不再期待滿月,他有了那團火。
風越過重重山嶺,吹過樓時麒的頭髮,像是爺爺的手撫摸著他。那陣風擁住年少的他和此時的他,像是花瓣一樣被揚起來又落下。
王煜接住了他。
樓時麒伸出的手頓了頓,擋住了那雙眼睛。
年少時走不出去的山,有人陪他走。他的過去和未來,此刻都在。
酒是好酒,後勁兒也確實大了些。
樓時麒看王煜拚命保持清醒,但整個人都往下沉的樣子,不覺笑了。他舒展一下身體,順勢往下一滑,把肩膀送過去。 那罩在被子裡的腦袋動了動,找了個舒服的姿勢。
“這裡光汙染不太嚴重,夏天的時候還能看到銀河。”
“那夏天再來看看。”王煜已經撐不住,聲音低到快要聽不見。
宿醉後的清晨有小孩子來拜早年。
樓時麒打開門的時候愣了一下。他沒想到竟然還有人會找到這裡,當年他爺爺準備的糖可是從來沒有分出去過,而他也得走上很久的山路才能加入進去。
眼前的幾個小孩兒眨巴著眼睛用方言說著吉祥話,凍紅了的小手拎著籃子,裡面零零散散擺著些糖果瓜子。
就在樓時麒少見地不知所措時,那些小籃子裡多了幾塊大白兔奶糖和巧克力。
一轉頭,王煜正笑盈盈的跟小孩子打招呼。這些都是留守兒童,並不太會說普通話。王煜不覺得語言是個障礙,還誇一個小胖子虎頭虎腦。
有個小孩子捏著衣角站在最後。他的衣服有點短了,露出一點乾瘦的小腿,也沒有很細密的針腳,可能是家裡大人顧不上。
王煜看著那個孩子。好多前走村串寨拜年的孩子裡可能也有個安靜靦腆的男孩兒,穿著不合身的衣服,默默跟在隊伍後面。她又多抓了一把糖塞到他衣服兜裡,把自己做的那個醜兮兮的兔子送給他,順手在那小腦袋上揉了揉。
樓時麒靜靜地站在門邊。他年少時遭遇變故踽踽行於喧鬧的人間,心性極為堅定,但凡認定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堅持到底,不會因為任何事而動搖。
可現在,他隻想著,夏天的時候杜鵑花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