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來了。
臨清舉城轟動,萬人空巷。
隨著長輩們來到碼頭,看到人山人海的盛況,左夢庚的腦海裡突然想到了一個場景。
粉絲接機。
是的,錢謙益就是這個時代的頂流明星。
如果說劉宗周是老牌影帝、侯恂是學院大佬的話,那麽錢謙益就是流量巨星。
本地人得到風聲,為了一睹錢牧齋的風采,紛紛聚攏到了碼頭。
看到這一幕,左夢庚突然明白,為何後來錢謙益被罵的那麽慘了。
甭管水太涼、頭皮癢真假與否,一個身負巨大民望的人在面對外族侵略時,不但不反抗還選擇了躺平,民眾當然接受不了。
不過這種盛況和熱鬧,有人滿意,有人就很不滿意。
左夢庚如今地位不一樣,可以跟在侯恂、劉宗周、曹文衡、張振秀等人身後,親臨碼頭一線。
跟著來看熱鬧的張好古、徐若琳等人就不行了。
看著眼前的人山人海,徐若琳苦惱地撅起了嘴巴。
“吾在江南,便久聞錢牧齋盛名。人都說江南才氣十分,錢牧齋獨佔半壁。不成想今日欲見一面而不可得,可歎可氣。”
張好古本來是沒有什麽心思的。
他一個紈絝子弟,錢謙益如何,他根本就不在乎。
可老爹嚴令他必須來,哪怕錢謙益未必能見到他,但也必須來。
可此時聽到徐若琳的歎息,他眼珠子轉了轉,突然道:“如果咱有辦法讓你見到錢牧齋,你待如何?”
徐若琳早就知道張好古什麽德行了,聞言只是翻白眼。
“吹牛。”
張好古不能忍了。
“別瞧不起人,我真的有辦法。”
見他說的這麽認真,徐若琳不免心動。
“真的?”
張好古昂首挺胸,得意的不得了。
“你就說,如果咱做到了,你會如何吧。”
徐若琳就跟後世追星的小姑娘的一樣,為了見到偶像那真是舍得。
“你說吧,只要本姑娘能做到的,便依你好了。”
張好古還真的有所求。
“那好,我的條件就是……日後你和左二成親,這家夥對不住我時,你得好好規勸……哎呀!”
張好古抱著腳丫子,跳的三尺高,活像猴子。
徐若琳素顏豔透,姹紫嫣紅。
“再敢胡說八道,便撕爛你的嘴。”
張好古無比冤屈。
“你還不認?就你那看左二的眼神,明明是春心泛濫……”
好吧,他另一隻腳丫子也遭殃了。
好一番鬧騰,徐若琳才平複下來。
“快說,如何才能見著錢牧齋?”
張好古半點好處都沒撈著,悻悻地帶著徐若琳走遠了。
不多時,兩人出現在了一艘船上,徐徐朝著碼頭而去。
“世人皆蠢,只知道在碼頭硬等。咱們卻不需如此,坐了船,必定捷足先登。”
看著眼前水波蕩漾,一覽無余,毫無阻礙,徐若琳終於開心。
“想不到你這家夥,還有些急智。”
碼頭那邊,左夢庚可不知道張好古帶著徐若琳玩妖蛾子去了。他的視野,注意到了一個地方。
“若谷公,您看,是馮綸。”
就在碼頭的對面,鈔關衙門的門口,一面照壁之下,馮綸正默默地端坐在那裡。
河對面的沸反盈天似乎和他處於兩個世界。
馮綸就那麽一個人,
孤零零地坐著,在這寒冷的冬日顯得十分奇怪。 臨清鈔關,原本歸戶部直轄,設有主事等官員。但萬歷以後,皇帝派了稅監,總攬稅收大權。
戶部失去了對鈔關的控制,乾脆也不派人來受氣了。
可以說,鈔關碼頭就是馮綸的老巢。
今時今日,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也是來慕名看錢謙益的?
這是不可能的。
他一個閹黨中人,恨不得將東林黨殺光,豈會來此捧場?
他一個鎮守太監,也斷沒有蹲牆根曬太陽的道理啊。
再說了,如今局面,馮綸不是應該想著怎麽活命才對嗎?
他哪來的閑情逸致?
“莫去管他,秋後螞蚱,垂死掙扎罷了。”
侯恂卻很隨意,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在乎了。
左夢庚卻靜不下心來,隱隱間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
但他對馮綸了解有限,實在想不出哪裡蹊蹺。
身為一個軍人的本能,讓他觀察四周,只看到今日之碼頭和往常一樣,岸上行人如織,水裡舟船穿梭,和往日並沒有什麽不同。
難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來了!”
不知道誰高呼了一聲,令左夢庚回過神來,翹首看去,只見南面關口駛來一艘客船。
船頭站著個中年文士,身姿挺拔,容貌俊雅,一身蘇繡儒士衣冠隨風輕擺,端是突出一個飄逸若仙。
左夢庚見了,也不禁暗讚。
好一個帥大叔!
錢謙益的出現,瞬間引爆了氣氛,人人都往前湧,想要沾沾這位盛名之士的文氣。
水面上,張好古和徐若琳乘坐的小船也悄悄地從側面接近了客船。
這個距離,看錢謙益不要太清楚。
“怎麽樣,我說能讓你見著,就一定能見著。”
徐若琳早已忽略了周邊,一雙眼睛閃著星星,看著的人只有錢謙益。
河對面,馮綸也豁然站起。
他的目光卻沒有看錢謙益,而是看向北面從會通河駛來的船。
這船很大,上掛錦衣官旗,威風凜凜。
船上四周舷處,一排排的錦衣衛持刀警戒,肅殺之氣衝天而起。此時也被碼頭的熱鬧吸引,正指指點點地看過來。
到底還是錢謙益的船更快,先一步到了碼頭。
停靠穩當,跳板搭好,錢謙益走到船邊,看著眼前盛況,欣然之情溢於言表。
“牧齋何德何能,得此殊遇。久聞臨清文華鼎盛,賢達輩出,此予問道解惑之良時也。”
文人別的本事沒有,互相吹捧最拿手。
臨清本地擺下了如此盛大的陣仗,錢謙益也就不吝稱讚,當真是賓主盡歡,人人滿意。
張振秀延請道:“牧齋公,還請下船,讓我臨清末學後進請益受教。”
眼瞅著錢謙益要下船,左夢庚促狹的心思升起,越眾而出,衝上了跳板,扶住了錢謙益的手臂。
“牧齋公,小心些,水太涼。”
錢謙益一愣,心說冬季水涼我知道啊,難道我還能去水裡遊上一遊?
仔細看去,發現當面少年魁梧的身軀下,面龐神情裡滿是古怪,一時卻不解其意。
見錢謙益被弄懵了,左夢庚分外滿足,當先轉身,準備護著錢謙益下船。
可就在轉身的一瞬間,一股子莫名的驚悸突然在心底升起,仿佛有什麽極大的恐怖襲來。
左夢庚來不及多想,猛地一推,隨著錢謙益一同向水裡摔去。
“小心!!!!!”
轟……………………
剛剛沒入水中,還來不及感受冰水刺骨,左夢庚就感到一股四面八方而來的狂暴之力卷著他和水流肆意翻滾。
無數的莫名東西紛紛撞在他的身上,讓他疼痛難忍。
要不是第一時間就緊閉了呼吸,只怕翻卷的水流要衝入他的呼吸腔道了。
浪潮滾滾,非人力所能抗衡,他也無法,只能努力控制著身子,漸漸適應情況。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水流似乎平穩了。
左夢庚二話不說,雙腿一蹬,衝出了水面。
剛剛抹去臉上的水漬,眼前的景象就讓他呆住了。
只見原本繁華熱鬧的碼頭徹底不見了,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伴隨著硝煙滾滾。
平整寬闊的碼頭也塌了半邊,無數的死屍橫在磚石之間,更有不少被拋入了水中。
刺鼻的火藥味彌漫在空氣裡,和血腥味構成了令他熟悉的環境。
水面上目所能及看到的船隻全都被摧毀,一艘艘斷折的木船充塞河道,數不清的貨物散落在水中,已經成為了無主之物。
左夢庚嚇壞了,四處看去,終於發現了侯恂、左良玉等人的身影。
一眾大佬此時正被左良玉帶著家丁死死護著,邊戰邊退。
他們的周圍,有數不清的匪人橫衝直撞。見人就殺,兼帶放火,製造了更大的混亂。
河對面,鈔關門口,馮綸早已失去了從容和斯文。手裡揮舞著一柄寶劍,隱隱在叫囂著什麽。
順著看去,才發現有一艘錦衣衛的官船被炸成了兩截,杵在河道中央。
無數的匪人駕駛著小船,朝著錦衣衛的官船蜂擁而去。
上面的錦衣衛驚惶喊叫,努力抵抗,可是湧上去的匪人越來越多。
鈔關碼頭,已經變成了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