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城距臨清百余裡,官道相連,平坦暢通。
一行人騎馬、駕車,速度頗快。
晌午出發,夕陽未落便見著了臨清的城牆。
可是臨城越近,大家的神色越凝重。
只見通往臨清的官道上,浩浩蕩蕩全是蟻行蹣跚的流民。
將將到了城下,卻被兵丁所阻,鬧成一團。隨即大批的人流被驅趕著,遠離城門,窩在了城牆根下。
這麽寒冷的天氣裡,是死是活,全看天意了。
左夢庚等人的駿馬、車駕分外顯眼,到了城門處,人群紛紛避讓。
這年月,不是貴人,誰能出行騎馬駕車呢?
一個小旗跑過來,剛要盤問,突然眼前一亮。
“哎喲,這不是左少爺嘛。”
左夢庚沒想到自己還是名人,笑道:“軍爺認識我?”
那小旗連連擺手。
“可不敢當左少爺稱呼,咱們臨清誰不認識左少爺啊?兩年前,您和柳家少爺在這城門外打的那一架,謔,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啊。人都說,臨清武功之盛,左少爺和柳少爺兩分天下。”
左夢庚一囧,想起了曾經的荒唐。
身為將二代,左夢庚從前也紈絝的很。加上左良玉嚴加操練,他的武藝著實不凡。
紈絝們爭鋒的時候,沒有人是他幾何之敵。
唯獨柳家的柳一元同樣武藝不凡,更是和他針鋒相對,但始終不分勝負。
那柳一元,左夢庚也想起來了,乃是臨清九大望族柳氏子弟,父親更是大名鼎鼎的柳佐。
歷史上柳一元更是以書香門第出身,考中了武舉人。
他正回味往事呢,小旗卻說出了驚人的消息。
“左少爺回來的正好,昨兒貴府老管家被人從城外抬回,似乎受傷頗重。小人聽說府上如今無人主持,亂作一團呢。”
“哎呀……”
左榮和左華聽到這事,登即色變。
左華更是忍耐不住,打馬飛奔,搶先入城了。
左夢庚心中也是波瀾狂湧,萬料不到府中出了這等大事。
左府一共兩位管家,一個左嚴,一個左寬。
左嚴是大管家,也是左榮和左華的父親。
左嚴並不嚴厲,相反是個挺和善的老頭。
原本為遼東軍中的車夫,後來左良玉見他年老體衰,不堪軍伍,就要了過來做親隨。
後來更是讓左嚴返回臨清,管理左府內外事務。
左嚴感恩戴德,帶著兩個兒子都改姓了左。
同樣的,二管家左寬也一點都不寬厚。
這位是沙場上的凶人,如今也是左良玉的保鏢頭子,一直跟隨在左良玉身邊。
左良玉貧賤出身,發家不久,和妻子黃氏乃糟糠夫妻。
左夢庚印象裡,左家起勢也就是近幾年的功夫。確切來說,是在左良玉當上都司之後。
黃氏民戶女兒,大字不識,也膽小怕事,沒有什麽主張。
左良玉征戰在外,左府的事都需要左嚴處理。
現如今主心骨倒下了,左府可不就亂了嘛。
一念及此,左夢庚也急壞了。
隨手扔給那小旗二兩銀子,“多謝相告。”
趕緊入了城,直奔家門。
那小旗得了好處,美滋滋地收起,又去指揮驅趕流民了。
之前的事,徐小姐在馬車裡都聽到了。
她掀開簾子,看到左夢庚和左榮都面色凝重,輕聲問道:“可是府上出了變故?要不……我去客棧好了。
” 她為左夢庚所救,如今孤身一個弱女子,在回到徐光啟身邊之前,肯定住進左府比較好。
可人家裡出了事,她一個外人,這一點還是拎得清的。
她善解人意,左夢庚卻不能答應。
一個連梳頭都不會的嬌小姐,放任不管的話,不出事才怪呢。
“安心,有我在。”
徐小姐看過許多話本,書中那些千軍萬馬中來去自如的名將,每每令她心折。
真正的將軍她沒有見過,可這些時日左夢庚護著她,幾度亂軍當中殺進殺出,更是有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之舉,讓她知道這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心思安定之下,便對周圍的環境產生了好奇。
眼下所處的城市,幅員遼闊,竟遠超她見過的所有城池。
屋舍樓宇連綿不絕,路上行人摩肩擦踵。放眼過去,數不盡的牌幡鮮豔招展,天下財貨匯聚於此,種類之豐富以她的閱歷竟不能盡識。
“人都說江南繁盛甲天下,我看這裡,比起江南也不遑多讓了。”
聽到徐小姐的驚歎,左夢庚忍不住笑道:“臨清雖為州治,但此乃五省通衢要地,人口百萬,自是不凡。”
有明一代,人口超過百萬的城市,僅有五座。其他四座均為府城,唯獨臨清乃是州城。
臨清有此規模和地位,全賴運河。
此地乃會通河和衛河交匯之處,京杭大運河與隋朝大運河全都要從這裡周轉。
無論是北上京師、南下蘇杭,亦或者是西去河洛,都極為方便。
更是五大倉儲要地之一,有天下第一碼頭之稱,京師安危全系於此城。
可以這麽說,倘若此地被佔,京師百萬民眾立刻衣食斷絕,成為死地。
有了徐小姐說說笑笑,左夢庚心底的擔憂也去了不少。腳步匆匆,很快到了帥府街。
還有老遠,就見到一座府邸中魚貫湧出多人。
見到左夢庚,這些人紛紛露出狂喜之色。
“少爺!”
“少爺,你可算是回來了。”
左夢庚端坐馬上,看著好幾個都眼眶晶瑩,不禁喝道:“哭什麽?我左府以武立家,馬革裹屍,百死不悔。流血流汗不流淚,死都不怕,又有何懼?”
一股子疆場殺氣撲面而來,盡掃頹靡。所有左府的人都不禁昂首挺胸,氣勢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徐小姐偷偷掀開簾子一角,見左夢庚一言而定乾坤,不由彩目漣漣,為之心折。
江南之地多儒雅文秀之輩,雖滿腹經綸、才情錦繡,卻失於男兒之剛烈。那種舍我其誰、俯瞰天下的霸氣,真是再多的道德文章也難以抗衡。
府中變故頗令左夢庚掛心,讓他不願耽擱。
他指著馬車道:“打開中門,迎接貴客入府。”
下人立刻照做,不一會兒,左府平素始終關閉的中門左右敞開,預示著貴客臨門。
有仆人過去,從黃二的手裡接過了馬車,護送著進入了府中。
左夢庚走到黃二身邊,問道:“可有去處嗎?”
黃二知道自己的使命完成了,憨厚一笑。
“小的有手有腳,還會趕車,怎麽也能找個活計吃飯。”
左夢庚點點頭,稍微放心下來。
他讓左榮拿了二十兩銀子,塞入了黃二手中。
“一路行來,辛苦你了。這點銀子你拿著,怎麽也要找個營生。”
黃二雖然流離失所,卻是平民。左府也不大,養不活太多的仆人,左夢庚便沒有開口收留。
得了二十兩銀子,黃二已經很滿足了。
這是一筆巨款,他即使什麽也不乾,靠這筆錢都能活兩年。
“小的這便告辭,不牢貴人掛念。”
黃二跪下,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小心將銀子揣好,去尋找自己的新生活了。
這是一個小人物, 在這亂世毫不起眼。
如果不是碰上了左夢庚,說不定就死在南皮的戰場上了。
此時多了一次生命,未來又變得不一樣了。他乾瘦的身影走入人潮,很快融入了其中。
誰也不曾注意到,街角的幾個閑漢,同樣起身,追去了黃二消失的方向。
左夢庚抬腳入府,跨過前院,來到後庭。
此時馬車已經被送到了這裡,男仆退去,幾個丫鬟、婆子上來,在車旁放下了矮凳。
左夢庚上前道:“徐小姐,咱們到了,隨我去見見家慈吧。”
徐小姐掀開簾子,疑惑不已。
“這便下車?為何不送上清水、面巾,待我洗漱之後再入內拜見。這樣……禮貌嗎?”
一旁的丫鬟、婆子紛紛低下腦袋,羞愧不已。
徐小姐說的東西,她們完全不懂得。
左夢庚卻知道,此時東南奢靡非常,豪族大戶的排場十分驚人。這位徐小姐所說的,只怕還是最普通的。
“呵,我左府舞刀弄槍比較在行,這些繁瑣規矩卻不懂。”
徐小姐狂翻白眼,知曉他是故意的,忍不住嘀咕道:“A grosseria é o inimigo do homem。”
左夢庚呵呵冷笑,回道:“Ganancia é o Pecado do homem。”
徐小姐大吃一驚,好懸閃了舌頭。
“你……你……你……”
左夢庚朝她伸出手掌,促狹道:“美麗的女士,會說葡萄牙語沒什麽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