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參議,假如女真人兵臨城下,貴國國主選擇俯首稱臣,汝該何去何從?”
面對左夢庚的問題,金堉腦海中嗡嗡作響。
他愣愣的看著眼前的東西,始終無法從震撼中走出來。
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方圓足足有數丈的巨大沙盤。
在這上面,山水栩栩如生、城池錯落分明。每一個名字他都無比熟悉,如同刻在骨子裡一般。
因為這就是他的故鄉,朝鮮的全部面貌。
金堉窮盡一生都不曾想象過,有朝一日能夠俯瞰朝鮮八道。
作為高官,他當然看過朝鮮的地圖。可是拿來同眼前的沙盤一比,簡直不堪入目。
他在沙盤上找到了漢陽的位置。
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的家鄉。這裡的每一寸土地他都走過,因此無比的熟悉。
然而看著沙盤上方位、模樣完全一致的地形,他就感到一股衝天的涼氣。
他完全不知道山東方面究竟是什麽時候,將朝鮮的情況掌握的如此詳盡。
朝鮮立國兩百多年,相關的勘測工作一直不曾斷過,都不能擁有如此完整的資料。
更不要說,沙盤的製作方法簡直巧奪天工,妙到毫巔。
他深知擁有這樣的神器,不管是打仗還是治國,肯定能夠事半而功倍。
只可惜這樣的好東西,掌握在對朝鮮不懷好意的人手中。
自從濟州島和釜山打通之後,山東方面就一直不斷的向朝鮮內地派遣情報人員和測繪參謀。
這些人在西人黨的掩護下,走遍了整個朝鮮境域,從而繪製了完整的地圖。
可以說,對朝鮮地理上的掌握,山東方面早已超過了朝鮮本土。
沒有這個基礎,左夢庚怎麽敢貿然攻略朝鮮,去和黃台吉一爭高下。
沙盤的衝擊還沒有消散,左夢庚的問話更是堪比驚雷。
“好叫左統帥得知,我國國主已經頒布諭令,做好了禦敵之準備。朝鮮百萬軍民,衛國護道之決心天地可鑒,不容輕辱。”
左華在一旁言語諷刺。
“上一次你們也是這麽說的,結果如何?”
金堉羞愧的抬不起頭來。
整個丁卯胡亂,朝鮮打的實在是太丟人了。
他連忙打起精神。
“正是我國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因此才決定築城於山上,利用險要地形抗擊強敵。女真強於馬戰,登山攻擊非其所長。如此逐步消耗,則我朝鮮定然能夠轉危為安。”
旁邊的一個將領聽不下去了。
“倘若我是黃台吉,根本就不會管你們這些山城,率領大軍直取漢陽。你們建造的這些山城,全都是擺設而已。”
金堉據理力爭。
“倘若女真人長驅直入,則我各路軍隊和義民當可斷其歸路、毀其糧草。戰而勝之,只怕易如反掌。”
那個將領冷哼一聲,說話毫不客氣。
“你們朝鮮軍隊能打嗎?女真人只需要派出少量兵馬,就能護住後路。到時候漢陽被圍,除了投降,還有別的路嗎?”
金堉悵然無措,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朝鮮軍隊能不能打,都不需要山東來點評,朝鮮人自己就知道。
就在他出使之前,都元帥金自點已經給漢陽上書。
他說朝鮮的軍隊不但火藥不足,而且衣甲奇缺,根本不能上戰場,否則必定慘敗。
左華在旁邊為金堉介紹,那個將領是山東新軍第四師師長白小七。
隨後說話的人,是情報部部長左富。
左富介紹的,主要是朝鮮國內的情況。
“如今朝鮮國內賦役繁重,導致百姓生活極端困苦,許多人都對朝鮮王廷抱怨不滿。恐怕女真人打來之時,這些人不但不會幫助朝鮮王廷,還會成為女真人的助力。”
左夢庚靜靜聽著,心裡瞬間有了總結。
“也就是說,如今的朝鮮內憂外患不斷,只怕連稍微抵抗都做不到?”
白小七回答道:“我們前線指揮部有過預判,一旦開戰,朝鮮最多只能堅持兩個月不到。”
金堉站在一旁,耳聽著這些山東人評判朝鮮的局勢,當真是痛苦不已。
只因為這些人說的話針針見血。
而作為弱小的一方,越真實的言辭,對他們而言其實傷害越大。
左夢庚看向他。
“這一次朝鮮必定是擋不住女真人兵鋒,你們的國主為了保住權位,最終肯定會選擇投降。屆時朝鮮拜蠻夷為主上,舍棄人倫正統,浸染腥膻。煌煌史書,不知道有多少人將因此而遺臭萬年。金參議,不如暫且住在山東,反而能夠置身事外。最起碼……能夠保全你的清名。”
金堉能說什麽?
他也想反抗,可是反抗不了啊。
至此,朝鮮方面出使大明的計劃被徹底破壞,兩邊的聯系也徹底斷絕。
朝鮮君臣還在翹首以盼,等待著大明的垂憐。
只可惜,他們什麽也等不到了。
四月初八,朝鮮春信史羅德憲和李廓終於趕到沉陽。
還未進城,就已經發現這邊氣氛肅然,妝點一新。
整座城市都被打掃的乾乾淨淨,各處街道店鋪全都張燈結彩。
進進出出的女真人全都喜氣洋洋、高談闊論,彷佛有什麽大事即將發生。
果不其然,當他們請求面見黃台吉的時候,後金的官員告知了他們情況。
“大汗即將於三天后建元登基,如今正在戒齋沐浴,不見外客。你等暫且等候,於三日後參加登基大典。”
羅德憲和李廓面面相覷,同時感覺到了為難。
身為朝鮮使者,倘若出席黃台吉的登基大典,豈不是將代表了朝鮮的態度?
想到自身的使命,兩人都無比焦急,苦苦思慮良策。
奈何時間太短,自身的籌碼有限,兩人始終找不到辦法。
三天后,整座沉陽城都大變樣了。
這一天清晨,東方剛剛露出魚吐白的時候,黃台吉就已經打扮一新,走出了居所。
他正式換上了代表皇帝的明黃色袞服,打起了只有皇帝能夠用的黃羅華蓋。
在百官的簇擁下,黃台吉踏上駿馬,一路出宮,前往德勝門外的天壇。
皇帝乃是天子,欲要登基,必先祭天。
騎在高頭駿馬之上,一路緩緩前行。看著道路兩旁軍陣綿延、百姓匍匐,黃台吉表面沉靜,內心的喜悅已經達到了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