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采苦心布下殺局,奈何程朱理學自身存在著巨大的缺陷。
在劉宗周、黃宗羲師徒的合力攻擊之下,張采等人大敗虧輸。
勝負已分,在眾人心悅誠服之際,鄭三俊站了出來。
“今日得聆念台公真知灼見,始知學問一道,在行而不在書。諸君當謹記篤行,方為君子之風。”
雖然是南京六部官員,但鄭三俊可是名副其實的東林大佬。輩分之高,尚在左光鬥、韓爌等人之上。
雖然如今垂垂老矣,仕途末路,但也不樂於見到複社欺在東林之上。
是的,雖然複社以承襲東林學說為己任,但是在老一輩的東林黨人眼中,複社和東林是兩回事。
最起碼東林之內,心學、理學不分伯仲,有衝突又融合。
劉宗周先理後心,便是如此。
而複社則專攻理學,排斥心學,已經有違東林初衷。
今日見劉宗周、黃宗羲戰勝張采,鄭三俊老懷寬慰,敲釘轉角,把勝負之論釘死了。
至此,再不管時間如何推移,今日這場論戰,都是實實在在的劉宗周勝了。
不會出現世說紛紜,版本駁雜之憂。更是避免了別有用心之人,在若乾年後為複社和理學翻案的可能性。
張采焉能不知他的心思,奈何眾目睽睽之下,除了暗地吐血,卻也反駁不得。
乾脆怒哼之後,搖搖晃晃而去,無顏留在此地。
他的門人弟子、至交好友,也包括宋徵輿、李雯等人,紛紛倉皇離去。
相信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這些人都無法在文壇上抬起頭來。
看到原本的好友變成了落水狗,陳子龍、夏允彝盡管頗為不忍,卻也沒有追隨而去。
他們如今已經成為了劉宗周的忠實信徒,求真、務實成為了他們的信念。
好便是好,壞便是壞。
哪怕是至交好友,道不同便不相為謀。
失敗者的離去,並沒有留下一地狼藉。相反,勝利者有享受狂歡的權利。
錢謙益直到這時才出聲。
“貞麗姑娘,今日之見,觀感如何?”
李貞麗也是被打擊的人之一,不過她一個青樓妓子,些許榮辱怎麽計較?
她更加明白,錢謙益此時點她的名,是給她機會呢。
心底暗喜的同時,連忙抓住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奴家雖囿於章台,心性愚鈍。然今日有幸聆聽蕺山先生訓誡,亦豁然開朗矣。尤其是王將軍親自指教,更令奴家懂得了實踐之至理。”
眾人撫須長笑,卻也對她的說辭頗為認可。
李貞麗的遭遇,就是典型的缺乏實踐的代表。
困在這耽於享樂的金陵煙花之地,學了兩手劍術,也不知別人是承讓還是武力不足,便自以為真的是劍術高手。
及至碰到王思儀這樣的世間絕頂所在,慘敗之後,方才知道往日所學竟如此不堪。
這和絕大多數的儒生士人並無二致。
錢謙益哈哈大笑。
“今日之文壇盛會,百年難得一見。更難得李姑娘也有所悟,可見我儒學教化世人,功在千秋。俗話說,來而不往非禮也,李姑娘,可還有佳作,回敬念台公啊?”
青樓中人慣會扭捏作態,李貞麗擺出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怯生生地道:“奴家所擅,不過唱曲罷了。奈何王將軍不喜,徒呼奈何?”
錢謙益這人吧,只要不參合到爭鬥中,就格外的惹人喜歡。
“中恆、太衝還有這位王將軍,俱已武功稱雄。既如此,便請李姑娘來一曲《扈家莊》,讓幾位將軍見識一下我昆腔之武戲。”
李貞麗一喜,忙道:“諸位稍待,奴家去準備一番。”
昆曲衍生之初,多以《牡丹亭》為源。但經過發展,江南發達的世俗文化使得受眾已經不滿足於此。
漸漸地,《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經典名著裡的橋段也開始被改編成為了曲目。
《扈家莊》是後世京劇中的名曲,就是脫胎於昆曲。
李貞麗擅長劍術,本身就有功夫底子。她扮演的扈三娘,本身就是一絕。
論戰結束,接下來就是輕松愉快的酒宴了。
錢謙益找了一個空檔,湊到左夢庚面前。
“經年未見,中恆便已名震天下。大明有你這樣的名將,江山無憂矣。”
左夢庚逗弄他。
“晚輩從軍以來,方知此中艱難。生怕一個疏忽,便至大敗虧輸之境。倘若牧齋公能夠出山,為晚輩讚畫一二,便可萬無一失。”
錢謙益臉都綠了,忙道:“奈何老夫體力衰竭,老眼昏花,有心而無力,只能辜負中恆的拳拳之心了。”
他怕左夢庚揪住不放,趕緊轉移話題。
“中恆軍伍之外,卻也經營的好大事體。有一位朋友恰好就在此處,久慕中恆風采,托老夫代為引薦一二。”
能讓錢謙益做中人,究竟是何方人物?
左夢庚不禁起了好奇心。
“牧齋公的友人,必是賢達名流。晚輩何其有幸,能夠結交一二。”
見他不拒絕,錢謙益大喜。
“中恆且隨我來。”
錢謙益領著左夢庚離開遊船,上了白鷺洲。
當中一處幽靜的院落,恰好避開了旁人耳目。
兩人步入其中,正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站在窗邊觀看風景。
錢謙益笑道:“一官,看看我把誰請來了。”
那漢子回頭,呈現出一張古銅色棱角分明的面龐。國字臉,濃眉張揚,好似兩柄大掃帚。
眉毛下的雙目宛如銅鈴,即使睜圓了也似惡狼盯著獵物,令人發滲。
偏偏穿了身花團錦簇的員外袍,就如同剛剛劫了地主老財的土匪,怎麽也掩飾不住強盜的氣息。
不過看到錢謙益,此人頗為謙恭。
“牧齋公,這便是名震天下的左將軍嗎?”
不等錢謙益代為引薦,此人帶著親切之意徑自道:“素聞左將軍少年英雄,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福建鄭芝龍,冒昧自薦,還請海涵。”
左夢庚一愣,定定地看過去,心裡卻波瀾四起。
這便是明末雄霸東海的鄭芝龍?
說起來,在他的心目中,真要論起來,鄭芝龍的地位甚至要超過崇禎、黃台吉等人。
畢竟從後世人的理念去看,海洋的重要性擺在那裡。
而作為把持中國通往海洋道路的人,鄭芝龍和他的兒子鄭成功,一直都被史學界大書特書,反覆研究。
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鄭芝龍居然主動想見自己。
最令他驚奇的是,錢謙益這個老學究,居然會和鄭芝龍這個海盜相熟。
其實這就是左夢庚歷史知識不夠的問題了。
鄭芝龍能夠從東海群盜中脫穎而出,就是因為受到了東林黨的扶持。
隆慶開海之後,江南工商業意識到隻從官方層面的開海,是不會取得效果的。
海洋和陸地不同,大明的掌控力度不夠,因此使海洋成為了不法之地。
要想擺脫江南勳貴世家的鉗製,真正地從海貿中獲利,那麽就需要擁有自己的海洋武裝力量。
因此從那以後,東林黨就一直積極尋找合作夥伴。
因為福建的前後幾任巡撫都是東林黨人,自然福建出身的海盜就成為了東林黨接洽的目標。
海盜們霸佔海洋,也不是為了搶劫。
那個只是順帶的。
海上的利益大頭,還是海貿。
海盜也希望輸送貨物到各地去賺錢。
東林黨把持的南方工商業可以提供貨源,海盜有渠道和武力保障,因此雙方一拍即合。
從鄭芝龍的前任、東海霸主李旦時代起,東林黨和海盜們的合作就開始了。
六年前,李旦逝世於東瀛,他的遺產大部分都被鄭芝龍繼承了。
但海盜們也分成了許多分支,大名鼎鼎的十八芝就是這麽來的。
可是自從顏思齊死後,十八芝內部漸漸有了分裂和敵對的趨向。大家的實力彼此相當,誰都難以降服對手。
出於危機意識,鄭芝龍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那就是向東林黨靠攏,取得東林黨的支持。
在鄭芝龍打敗俞谘皋、殺死許心素之後,明朝對於海上的最後一點干涉力量都喪失殆盡。
東南工商業敏銳意識到,萬裡海疆已經變成了他們暢快貿易的通途。
因此和鄭芝龍可謂是一拍即合,迅速建立了聯盟。
為了積累戰勝劉香等人的資本,鄭芝龍迫切需要更多的財富。
這一次,他盯上了左夢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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