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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左》第二百一十九章 何而為人
跟隨左懋第而來的四人,也都是萊陽本地的士子。

 一個叫沈迅,一個叫張允掄。還有兩個是親兄弟,薑埰和蔣垓。

 左夢庚隻當是普通士子,一一見禮。

 卻不知道,這四人全都是史上有名的忠義之士。

 沈迅、薑埰和左懋第同為崇禎四年進士,而且志同道合,被稱為萊陽三君子。

 崇禎十六年清軍攻陷萊陽後分兵攻打孫受,沈迅與其弟沈迓率眾憑寨拒敵,激戰三晝夜,殺傷清兵無數,清兵退。

 順治元年,清廷頒布剃發令,沈迅據寨中,誓不剃發投降,知府上報京師,說沈迅屯兵聚糧,意欲謀反。

 當時王萬象已經投降清朝,他曾被沈迅參劾,亦力主攻打沈迅。

 沈迅和王萬象的仇怨還要從崇禎年間說起。

 當時登萊巡撫出缺,王萬象推薦了兵備道鄭二陽。於是沈迅彈劾王萬象把持朝政,導致王萬象被罷官。

 清廷令防撫朱國柱率清兵300人,降清漢兵3000人圍攻孫受寨,沈迅據寨與清兵激戰三日後,箭矢彈藥盡。

 沈迅見大勢已去,不禁仰天長歎。

 其母及全家婦女懸梁自盡,沈迅焚燒完親人屍體後,著禮服向北朝拜後投火自焚,全家有二十七口人為國殉難。

 薑氏兄弟更慘。

 崇禎末年,時任禮科給事中的薑埰因為抗拒崇禎不合理的奏疏,被打了廷杖一百,遣戍宣城衛。

 當時薑埰的父親薑瀉裡在萊陽抗清,城破被害。

 蔣垓為了能讓薑埰回來為父親治喪,向朝廷請命代兄長之罪。

 崇禎……不許!

 後來薑氏兄弟流落東南,阮大铖得志後,要殺蔣垓。

 蔣垓無奈,隱姓埋名,躲在寧波。

 明亡後,兄弟倆執節不降,閉門不仕。

 就連張允掄在明亡後,也是隱居在嶗山,不仕清朝。

 奈何左夢庚細致的歷史知識不過關,也就知道些左懋第的事跡。

 不過這些士子,卻對左夢庚極其崇拜,並沒有因為他武人的身份而自矜。

 究其原因,還是這些年大明面對後金,屢戰屢敗,時人悲憤窩囊,鬱悶難平。

 好不容易出了一個野戰堂堂正正打贏後金的人,立刻贏得了無數的讚譽。

 左懋第等人可不知道,因為左夢庚,他們今年的舉人身份沒了。

 山東布政使司已經奏報朝廷,因為山東大亂,原本八月舉行的鄉試已經取消。

 相反因為艱苦守城,懂得了戰陣艱危,對左夢庚這樣的名將更加崇拜。

 他又拉過了那個剛才對左夢庚出言不遜的將領,代為賠罪。

 “此乃生員姐丈孫承祖,不識左將軍大名,還請見諒。”

 左懋第的叔叔左之武是登州衛鎮撫,姐夫孫承祖是登州衛遊擊將軍。

 左氏乃萊陽大族,要不然的話左懋第也不會年紀輕輕就聲名遠播。

 孫承祖看向左夢庚的眼神,敬佩中則帶著審慎。

 這個年紀輕輕的參將,真的殺了五千韃子?

 “左參座,末將無禮,還請恕罪。”

 左夢庚當然不會一般見識,而是道:“孫遊擊也是職責所在,理所應當。”

 見氣氛和樂融融,孫元化長出了一口氣。

 “中恆,此戰已定,這麽多俘虜,該如何處置?”

 說實話,看到新軍俘虜了那麽多的亂賊,孫元化是很頭疼的。

 這麽多人,反倒不如殺個乾淨為妙。

 沙場上殺光了,還可以算作戰功。可現在都被俘虜,那就需要糧食養著。

 官府有糧食嗎?

 顯然,近在眼前的萊陽是不可能有的。

 而且看萊陽諸人的激憤程度,雖然不能再殺了這些俘虜報仇,但是要給俘虜提供吃食,那是想都別想。

 黃宗羲出面道:“這些多數都是登萊本地百姓,自然要交給中丞大人處置。”

 這麽多人,左夢庚當然想要。可眾目睽睽之下,他沒有正當理由。

 孫元化眉頭皺起,很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

 他看向張可大。

 “張將軍,這些俘虜交予你等,可能妥善處置?”

 張可大更麻。

 他當然知道殺俘不祥,也不願意那麽做。但底下的將士一個個都在渴望軍功換取錢糧,保不齊誰背著他下手。

 萬一俘虜不堪殘虐,再度暴起,又是一場大亂。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對左夢庚埋怨起來。

 好好的,剛才盡數全殲便好了,何必要弄的如此費事。

 見兩邊為難,張允掄依舊怒氣難平,哼道:“中丞,左將軍,不如將這些俘虜交予我等好了。”

 這幾日的守城中,張允掄叔父、弟弟全都死於白蓮教之手,血海深仇,看樣子是不準備罷休了。

 其他幾人雖未開口,但眸子裡的血腥之氣,還是瞞不住人。

 左夢庚見了,心底怒生,沉聲問道:“爾等可有萬全之策?如今登萊經此之亂,百廢待興。這些俘虜處置好了,便是最好的勞力。只怕你等不能善待,再起波瀾。”

 蔣垓聽了,不禁氣道:“將軍口口聲聲為這些畜生開脫,難道我萊陽父老便是該死?將軍可知,一旦被這些畜生攻破縣城,我萊陽父老又是何等慘劇?便是如今,我萊陽百姓也十去五六,元氣大傷。此仇不報,我等如何面對冤死的父老鄉親?”

 黃宗羲本來安靜待著,聽了這話,當即大怒。

 “報仇,報仇。便是將這些人殺了,又何濟於事?枉你等飽讀詩書,卻不知追本溯源,隻執著於仇恨,實在可笑。”

 他這個群嘲,當即把左懋第等人全都惹火了。

 眾人見他站在左夢庚身後,毫不起眼,本以為是左部將領。

 雖然對左夢庚很是崇敬,但對於一般的丘八,這些讀書人可沒有什麽好臉色。

 薑埰挺身而出,臉色冷峻,出言譏諷。

 “你這武夫,又懂得何等道理?這些亂賊猶如蝗蟲過境,摧毀村鎮,殺人盈野,致無數百姓破家滅族。合著我等保境安民還是不該了?”

 左懋第等人聽他此言,紛紛讚同,一時間同仇敵愾,準備好好教訓這個獨臂的年輕武夫。

 可惜,他們找錯對象了。

 黃宗羲冷笑連連,指著那些破衣襤褸的亂賊。

 “他們為何要造反?造反之前他們就不是良善百姓?究竟是誰讓他們鋌而走險的?合著就你們這些穿長衫的是人,真正的百姓就豬狗不如了?”

 這話的殺傷力太大了,令左懋第等人勃然變色,想要反駁,一時間就找不到下手之處。

 黃宗羲還不罷休,朝遠處招招手,讓士兵們隨便提了一個俘虜過來。

 那俘虜骨瘦如柴,渾身上下就只有一件遮不住身軀的爛布,下身的褲子磨的到處都是破洞。

 腳上倒是穿了鞋,可明顯不是一對。估計不知道從哪裡搶來的,胡亂湊合穿上了。

 被拎到一群大官中間,這俘虜嚇壞了,噗通跪倒在地,瑟瑟發抖,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黃宗羲朝他問道:“你叫啥名?哪裡人?”

 那人哆哆嗦嗦地道:“小的叫谷二中,萊西縣陳家莊人。”

 眾人一愣,沒想到這個俘虜居然是本地人。

 黃宗羲不為所動,繼續問道:“緣何從賊?”

 那人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神情一下子悲憤起來。

 “俺家本來過的好好的,俺爹雖然早死了,可俺家有十幾畝地,俺和妹子伺候老娘,倒也吃穿不愁。後來俺妹子病了,俺就帶她去看大夫。可大夫給的藥方太貴,俺沒辦法,隻好把地賣給左家老爺……”

 眾人的目光不禁看向左懋第。

 左家可是萊陽、萊西一帶的大族,一說起姓左的,基本上就是左懋第的親戚。

 不過窮苦人家逢災遭病,賣地求生,倒也尋常。

 大家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麽問題。

 谷二中的聲音卻激憤起來。

 “左家老爺知道俺急著用錢,狠命壓價,一畝田就給俺一兩銀子。”

 眾人的臉色一下子古怪起來。

 地價多少,大家都心裡有數。即使是薄田,一畝地怎麽著也得一兩五錢銀子。

 一畝地給一兩銀子,這明顯是趁機搶奪。

 谷二中說著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俺不想賣地,可俺妹子的病眼瞅著不行了,隻好答應了他。誰知那左家老爺又變卦了,一畝地隻肯給八錢銀子。”

 “混帳!”

 這一次不是別人,卻是孫元化怒了。

 活生生見識了地主剝削、壓榨普通農民的一幕,但凡是有良知的人根本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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