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兩年,山東的棉花運到松江府,可以不走運河,而是通過海路。”
會客堂中,左夢庚讓傅豫孫掛上大地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說的很平淡,但是給松江府眾人造成的影響,卻是驚濤駭浪。
誰也沒有想到,他會舍棄大運河,而選擇走海路給松江府提供棉花。
不過看看地圖上的路線,眾人赫然發現,如果從山東沿著海岸線南下,到達松江府的路程反而比大運河要近的多。
不但如此,海運的貨運量大家都很清楚,根本不是運河能比的。
最最重要的是,海運不用擔心堵塞的問題,沿途更沒有關卡收費。
如果此事做成了,棉花的成本還真的能夠壓低下來。
可是對這個雄心勃勃的計劃,在座諸人全都膽戰心驚。
陳繼儒不停擦拭冷汗,希望左夢庚能夠清醒一點。
“左將軍有所不知,朝廷嚴令不得出海。如有違者,重罪難逃啊。”
其他人紛紛歎息稱是。
海運的好處,誰都明白。可面對朝廷的嚴刑峻法,大家都很害怕。
左夢庚卻凜然無懼。
“雖有朝廷嚴令,然海盜猖獗,如之奈何?就算朝廷欲嚴查海禁,可以江南頹廢之兵,怕也難以抵擋海盜之威啊。”
眾人色變,再看向他時,全都畏懼中帶著古怪。
神踏馬的海盜!
真是一個完美的理由啊。
眾人猛地發現,這個理由還真的挺好。
朝廷的法令針對的只是大明百姓,可海盜本就橫行不法,自然也就不會遵守大明的律法。
因此海盜走私棉花,那不是很正常嘛?
什麽?
你說朝廷會緝捕海盜?
呵呵,這就要看雙方的武力值了。
如今的大明朝廷,連真正的海盜都打不過。
要是碰到脫了軍裝的海盜……
左夢庚微微一笑,狀似隨意地道:“諸位前輩有所不知,就在三十年前,歐羅巴英吉利國有一女國王,名曰伊麗莎白一世。其人在位時,因與葡萄牙、西班牙、法蘭西、尼德蘭等國爭雄於海上,為了取得優勢,曾默許本國水師化身海盜,劫掠了數之不盡的財富,同時打擊了這些敵國的海貿。所以說啊,這茫茫大海之上,誰說的準呢?”
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可松江府諸人卻聽的目瞪口呆。
第一次發現,海貿居然還可以這麽玩?
他們又哪裡知道,在這個大航海的野蠻時代,還有更加荒唐的事情呢。
青龍鎮的李萬才很是擔心。
“此事倘若被朝廷知悉……”
左夢庚橫眼看過去,目光裡帶著審視。
“海上不比陸上,誰的拳頭大誰就是道理。朝廷如今無力下海,我輩心懷天下,豈可讓萬裡海疆拱手他人?”
冠冕堂皇之下,就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脅。
徐驥卻知道,松江府的這些人並不清楚左夢庚的實力,而且左夢庚山高皇帝遠,未必能及時化解危險。
“中恆,此事你盡管去做。只要棉花送到松江府來,不拘路徑,便是善舉。”
這是在提醒左夢庚,需要讓大家見到好處了,大家才會上船。
左夢庚醒悟,知道自己有些急了。
海運一事,自己默默去做就好。
眼前這些人是真不敢觸犯大明律法嗎?
他們只是沒有見到真正的好處,不會輕易下場罷了。
等海運的棉花送到了松江府,比運河運輸的便宜,這些人立刻就會轉換立場。
反正海運的事兒,也指望不上這些人,和他們說的再多,也不過白費唇舌。
但另一件事,左夢庚卻不準備放過這些人。
“諸位前輩經營不易,所獲有限。晚輩看在眼裡,感同身受。更何況從今以後,晚輩的棉花也需要供應給大家,自然要同心同德。晚輩建議,咱們松江府的布商應該聯合起來,成立統一的商會,共同進退才是。”
在座諸人低聲議論,一時不清楚商會有何意義。
瞿葉和左夢庚熟悉,問道:“中恆所言之商會,不知和如今之會館有何區別?”
左夢庚介紹了商會的好處。
“商會乃行業聯盟,凡是商會之會員,大家都需遵守商會章程,同時能夠得到商會扶持和幫助。比如誰家發生了糾紛,商會便會出面,為其調節,提供幫助。一旦被外人欺負了,那麽大家也會同仇敵愾,一致對外。”
隨後,他就露出了真實目的。
“除此之外,商會還能夠團結大家的力量,來為整個行業謀取利益。就比如松江棉布外銷,始終被那些大商人壓價。而有了商會,從此以後,談價的事就由商會出面。商會就代表了整個松江棉紡行業,說話的分量自然也就不一樣。”
眾人細細思量,漸漸摸清了商會的門道。
可對於左夢庚說的第二個好處,大家還是覺得不現實。
錢門塘的康西林歎道:“松江棉紡遍地都是,即便咱們這裡的人成立了商會,可還有那麽多不參與的。到時候別人照樣低價收購棉布,我等如之奈何?”
松江棉紡一直被壓價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從業者太多,而且還不一條心,因此容易被外人各個擊破。
然而這個難題,在左夢庚這裡,什麽都算不上。
他殺氣騰騰地道:“晚輩的另一個意思就是,從今以後,非本商會會員,將不會得到棉花供應。山東棉花,隻供應本商會成員。”
場面瞬間一冷,所有人都被嚇到了,完全沒有料到,他居然會釜底抽薪。
左夢庚還是來到松江府之後才發現,自己居然掌握著棉花這麽重要的戰略資源。
只靠棉花,就能將整個大明百分之八十的棉紡業拿捏在手裡。
既然如此,不趁此機會大肆收編松江棉紡業,還待何時?
甭管誰家的技術好,誰家織出來的布多精良。不給你棉花,你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就憑這一點,左夢庚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塑造松江棉紡業,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他的威脅,就好像屠刀一樣懸在了松江府眾人的頭上。
對於他提議成立商會的建議,本來在座的人裡頗有一部分是抗拒的。
都是精明之輩,能感覺的到左夢庚似乎野心勃勃,生怕被牽連到。
可是現在,已經不是他們願不願意的問題了。
左夢庚說的很直白,他們能夠選擇的,只有生或死。
不聽他的,要不了多久必然會被棉紡業所淘汰。
事關切身利益,這些布商們幾乎沒有猶豫太久,全都選擇了從心。
“松江棉紡商會,事關所有人福祉。晚輩建議,應該廣納人才,力爭我商會能得人人擁護為佳。除了咱們各大家族之外,行業裡技藝高超之輩,也應該成為會員。”
聽到左夢庚居然要吸納工匠,各家都有些不願。
松江棉紡的行業模式,其實還比較原始。工匠在這些家族眼中,雖然很看重,但在地位上卻很藐視。
現在左夢庚要將工匠也拉進來,那豈不是要和他們平起平坐了?
摸清眾人的態度,左夢庚慎重告誡起來。
“各位,莫要小瞧匠人。你們各家的棉布,受不受歡迎,還不是看工匠的手藝?說穿了,工匠是什麽?是你們的財神爺。不給足工匠尊重和地位,怎麽織造出更好的棉布?怎麽一直壟斷市場?”
他還是略帶威脅地道:“如果各位依舊不將匠人當做一回事,晚輩倒是覺得此乃良機。不知晚輩開出每月二十兩的工錢,有多少工匠會跳槽啊?”
廳堂裡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惹得各家驚悚難安。
如今松江府最好的工匠,每月工錢也不過五兩。
要是真照左夢庚說的,他開出二十兩銀子的工錢,大家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工匠們不跑才奇怪呢。
可沒有了那些技藝純熟的工匠,各家的棉紡還能保持水準嗎?
“各位前輩莫要覺著晚輩是在無事生非,提升工匠地位,其實有助於我等制定棉紡行業標準。從今以後,天下棉紡什麽是好的、什麽是不好的,都由我等金口玉言而定。各位覺著,這個買賣做不做得?”
左夢庚不是什麽商業奇才,但是一等的企業賣標準、二等的企業賣品牌、三等的企業賣產品的道理還是懂的。
松江棉紡作為當今世界上最大的棉布供應商,沒道理不把制定標準的權力捏在手裡。
而要想做到這一點,必然需要技術的支撐。
不充分發揮工匠們的主觀能動性,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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