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松江府織戶們日子頗為難過,他們織出的棉布,不管是成本還是質量,都無法同各家紡織廠相比。拿到市面上,根本就賣不出手。如今許多織戶都快活不下去了,對商會和紡織廠怨懟四起。父親說,恐怕要不了多久,會出大事。”
徐爾爵介紹了松江府的境況, 憂心忡忡。
和他相比,左夢庚則比較淡定。
這是先進生產力出現後,對傳統手工業產生衝擊的必然結果。
落到史書上,也許就是幾段文字,十分尋常。但其實在現實世界裡, 這背後全是血淋淋的殘酷。
左夢庚很清楚,如果態勢繼續發展下去,那些松江府的散亂織戶們的結局是必然的。
破產倒閉在所難免,更嚴重的,甚至會家破人亡。
徐爾爵也想到了這個可能。
“父親說,咱們經商賺錢,卻不可行無義之舉。否則的話,必然自絕於天下。他打算和諸位商會的領袖商討一下,看看能否采取一些措施,幫扶一下落入困境的商戶。”
左夢庚壓根沒有理會,突兀問道:“松江府衙門有什麽舉動?”
徐爾爵差點沒跟上他跳躍的思維。
“那位方知府素來愛民如子,秉公持正。鑒於織戶們的困境,他已經多次找過商會……”
說著,他的臉色愈發陰鬱。
左夢庚注意到,忙追問起來。
“他態度如何?”
徐爾爵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他一次比一次言辭激烈,就怕如此下去,他會痛下辣手。”
身為一名商人,又是大明的商人,顯然對於官老爺是有著PSTD式的恐懼。
因為在大明的環境下, 商人面對官員士大夫幾乎沒有抵抗之力, 真的是生死都操之人手。
徐家雖然因為有徐光啟在,不用擔心被官府連根拔起,但顯然松江府方興未艾的紡織業絕對會遭遇毀滅性的打擊。
“不行,我得速速趕回去,勸說眾位商家。哪怕多多讓利,也絕不能落官府口實。”
左夢庚攔住了他。
這種事上,他比徐爾爵看的更加清楚。
“二哥,你覺著讓利了,官府便會放過你們嗎?”
徐爾爵不明所以。
“官府也要講道理啊,我等一心與人為善,卻也不是泥捏的。他方嶽貢要是真敢做絕,大不了去京師打官司。”
哎,真的是一個天真的人呢。
左夢庚隻問了一句。
“你可曾留意過,自從各大工廠興起後,松江府各地的自耕農、佃戶可有減少?”
說起這個,徐爾爵又驕傲了起來。
“根本無需留意。如今松江府許多地方的田地都荒廢了,根本就找不到人來耕種。那些農民、佃戶辛辛苦苦耕作一年,收入完全沒法和咱們紡織廠的薪酬相比。如今不少本來貧困的百姓,就因為在咱們的廠子裡乾活,都能溫飽度日了。”
迎著他的笑臉,左夢庚的話冰冷如刀。
“那你有沒有想過,由地主階級組成的官府和那些失去了佃戶的地主,又該作何感想?”
隻一句話,徐爾爵刹那間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
山東這邊的著作和思想,雖然還沒有在江南廣泛流傳開來。但是在商會內部,是每個人都要通讀的。
資產階級和地主階級之辨,他也算是入門了。
左夢庚一提土地、農民和佃戶的事,他就知道事情大條了。
“你是說,官府那邊……”
大明的官府是什麽?
自然是地主階級的代言人。
當這些新興紡織行業的資本家們侵犯了地主階級的利益時,必然會遭到地主階級為代表的官府的反攻倒算。
即便是鬧到朝堂去,他們也毫無勝算。
因為朝堂上的皇帝和官員們,是更大的地主階級代言人。
“難道……難道……”
徐爾爵的眼前閃現出一副畫面。
無數窮凶極惡的官差撞開徐府的大門,徐府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被打上枷鎖、關入大牢,徐府的大門被貼上封條,數代積蓄化為烏有。
“普通的織戶固然可憐,但是在新舊生產力交替的歷史時刻,個人的遭遇並不能扭轉大勢。這些織戶們能做的,只能是順應歷史,在新的歷史環境中找準自己的定位。如果他們不能接受這一現實,那麽等待他們的,必然是最悲慘的境遇。”
“二哥回去之後,可與嶽父大人和松江府諸位商人仔細研討,看看能否將更多的松散織戶拉入到工廠中來。真有頑固不化者,那也無可奈何。”
左夢庚十分注重民生,但在這樣的事情上,他不得不冷血一些。
畢竟是事關中華民族發展的潮流,絕對不能因為少數人和舊勢力的頑固而停下來。
即便因為而釀成慘事,也只能歸咎於歷史慣性下的代價了。
徐爾爵聽了,情不自禁點頭。
他也明白,這是唯一的辦法。
如今松江紡織業的工業化已經全面展開,海量的財富正在被創造,受益者已經多到了一個十分可觀的程度。
這種時候,即便想要刹車,參與者們也不會同意。
可他有更加擔心的。
“要是官府借此大做文章,甚至不惜痛下辣手,諸位同仁只怕在劫難逃啊。”
對於他的慌亂,左夢庚真是怒其不爭。
“你們呀,敢爭奪利益,為何不敢於保護利益?面對舊勢力的壓迫和侵奪,你們就束手就擒?”
徐爾爵嚇的愣是跳了起來。
“你是說……你是說……”
左夢庚翻了一個白眼。
“不然你以為咱們在做什麽?”
徐爾爵傻眼了。
是了,左夢庚所做的,可不就是在造反嘛。
明明是早就知曉的事啊,而且都已經上了戰車,為何還會如此驚惶呢?
隨即,他就明白了自己失態的由來。
“松江府孤懸在外,無險可守,一旦朝廷和官府刀矢相加,吾等即便有心振作,只怕……”
他的意思,左夢庚明白了。同時也知道,這確實是一個問題。
不說松江府的新興集團有沒有武裝反抗的膽量,他們還是剛剛破土的幼苗,力量還不夠強大。
一旦面對封建主義的打壓和屠殺,是沒有多少反抗余地的。
這種時候,必須要保護好這簇還很幼小但注定燎原的幼苗。
第二日,左夢庚召集了在膠州灣的諸位將領,通報了此事。
“我決定調遣民兵第七旅、第八旅過來, 就地轉化為正規軍。一旦松江府有變,咱們也好投入軍事力量進行支援。”
眾人聽了,不禁思量。
兩個旅,合起來算是一個師了。
以新軍的武器裝備而論,這絕對是一支無比強大的力量。
以大明在江南的武備力量而言,就算集中全力,恐怕都打不過。
額弘略擔心的是另一個問題。
“組建新的軍隊,但我們沒有足夠的將領了。恐怕這樣的軍隊,無法支撐獨立的域外作戰。”
見所有人都這麽想,左夢庚不禁笑了。
“這支新的部隊,並非隸屬於陸軍,而是隸屬於你們海軍的。我稱之為海軍陸戰隊,是你們海軍向陸地投放的作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