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吾血為祭?這話也太不吉利了。
我從托特的半拉腦袋上把靴子抬起來,琢磨著變了調的銘文。前面還是【以汝血為祭】,這會兒就要舍生取義了麽?
此時派崔克已經不在祭壇旁,他背對著眾人研究那具無頭的石像。卡哇伊桑嘴裡念念有詞,不停的對著滿地的神像殘肢作揖。
“嘖嘖嘖,光是這些金子就要值不少錢吧?”一個拉美裔眼睛直放光。澳洲人也從一開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喜不自勝地彎腰去撿神像殘片。
“不對,這不是金子,是青銅。”白老師道。
雖然古埃及人相信神明的軀體是黃金製成的,可我還真的從未見過金質神像,而沒被氧化過的青銅表面確實會呈金色。
我蹲下掂量著托特那半個大好頭顱,不由得有些疑惑。
這至少是三千多年前的造物了,卻沒有任何鏽跡。要麽就是有人時常擦拭,要麽就是這裡沒有氧氣。但一路走來沒有任何人類或者生命活動的痕跡,而我們還在呼吸。
那可能性只有一種,就是這裡的時間流速和外面不一樣。這猜想比前兩種還要離譜。
我輕輕把托特的腦袋放回地上。
“毀東西還區別對待麽?”亞諾不解地問。他示意我看祭壇後那只是缺了個頭的石像,和腳邊支離破碎的銅像。
我也很是納悶,得去看看那個祭壇再說。
在十二級台階之上,無頭神的石像端坐於黃金王座。台階高過我的膝蓋,爬到最後我都得費力地彎著腰才能邁上去,一步一鞠躬。那祭壇也頗高,差不多到了神像胸口,我踮起腳才能看見寫在基座上的銘文。
確實是【以吾血為祭】。
這就奇怪了。
祭壇後那無頭的石像用的是從阿斯旺開鑿的花崗岩,成色甚至比金字塔用的都好,哪怕隻從剩下的軀體看,其打磨技藝也登峰造極。
古埃及人通過石料來構建永恆感,可這造像卻偏偏毀於一旦。製作和毀壞這樣的石像要很多功夫,當時的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轉瞬和永恆、秩序和混亂、自然和捏造在眼前這無頭神像上衝突與並存。
這花崗岩巨像的下場都算是好的,遍布各處的神明銅像輕則缺胳膊少腿,重則支離破碎連塊兒完整的肢體都找不到。
我從祭壇邊兒上撿起來一截沉甸甸的斷腿,找了半天也沒能從遍地的殘骸裡扒拉出其余的對應部分。雖然已經拚不出這具神像的原貌,但是從這截腿部造型看,原本的銅像應該是呈躋坐狀。
在從聖湖進到神殿之前,那神道兩旁也有神明和法老的跪像。跪坐這樣的姿勢對於人類而言不會長久,但被製成雕像就變成了永恆,好像在等待著什麽。就算法老的跪像說得過去,畢竟法老是可以跪神的,可神像是神的化身,為什麽會被刻畫成跪姿?而且這些神像還被分屍了......
以前出現的祭壇寫的都是【以汝血為祭】,可過了那扇長著一棵榕樹的石壁後,這兒的祭壇寫的卻是【以吾血為祭】。難道是在隱喻進行祭祀的已經不再是人類,而是神明?
那這回要誰來獻祭呢?
李元走上祭壇。
我心知這回的祭祀不同以往,急忙叫住他:“你先別急,我覺得不對勁。咱們進了神殿以後碰上的事兒越來越奇怪,你沒聽派崔克說麽?前面那道石牆是死祭,也就是說當時應該有一個人死在了那裡,而那個人的屍體就是吸引‘神’過來的祭品。
現在沒死人,那‘神’要來找誰呢?” “神?”李元朝曝屍在地的銅像殘骸瞥一眼,“古埃及不是講究身體的完整性才是復活的關鍵麽?看來神都死透了,這樣也好。”
根據古王國時期刻在金字塔裡的銘文,月神孔蘇會捕食被法老屍身吸引來的眾神,而法老就會替代被吃掉的神位列仙班。那麽在那扇門進行“死祭”而未死的三人,到底算是什麽角色呢?
剛才哈桑已經失了很多血,現在正舉著胳膊靠在其中一個沒了銘文的柱子上。萊拉雖然出的血最少,但是她畢竟比不過身強力壯的二人,且萬沒有讓一個小姑娘再去的道理。李元面色慘白但不肯示弱,此時已經是自己送上了祭壇來。
我雖然急的不行,也覺得那【以吾血為祭】的銘文非常晦氣,可現在也只能任他去了。畢竟別人的血也不好使,除非還有一個人肯站出來。
台階前,Alex拿起刀就往上走。
布斯維爾神色一動,摩根已經跑過去攔住了她。
“你要幹什麽?”
Alex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筆記本,綠眼睛映著滿室的金光:“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媽媽是為了我而來的。”
摩根僵了片刻,他沒有否認,但是並不肯讓開。“她不會希望你這麽做的。”
“我也從不曾希望她那麽做,現在,我要找她回來。”說完,Alex繞開摩根,徑自走到了祭壇前。我松了口氣,這才放開李元的胳膊。
李元這時才看到Alex,他大步走到祭壇前。Alex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利索地在自己大臂內側豁了個口,祭壇把淋下來的血液盡數吞了下去。
祭壇後的壁畫露出了原貌。一隻泣血的荷魯斯之眼從黑暗中露了出來,好似長在了無頭神像上,陰翳地注視著我們。
被它盯上的那一瞬,時間仿若凝固了。
“你這麽做太冒險了。”李元從Alex手裡接過繃帶,聲色冷硬卻耐心地幫她包扎傷口。
“怎麽,只有你能當英雄?”Alex綠眸低垂看著他把繃帶仔細纏好。
肯定有哪裡不對勁。Alex沒有進行“死祭”所以她並不滿足“成神”的前提,無法用屍身作為誘餌。可作為活生生的人,她的血卻可以替代神明進行獻祭。這已經不是“古老的血脈”可以解釋的了。
趁李元和Alex被對方困住的時候,我快步走下台階。然而兩旁的壁畫還是被黑暗籠罩著,我隻好焦躁地站在光禿禿的蓮花柱旁注視著虛無。
“煜,別著急。”亞諾拍了拍我,“你覺得這些在表達什麽?”
他問的是這一路上碰到的破事兒。先是被擱在祭台上的賽特,李元用他的血解開了打開了那堵牆;然後是有著Alex母親裝備的那個房間;不久前是用“死祭”澆灌的牆中之樹,接著是這裡滿地的神明殘肢和【以吾血為祭】......
這種種跡象表達了什麽,到底是以誰的血為祭,而祭的,又是什麽?
“賽特!”有傻子站在我面前的黑暗裡說,他越過了蓮花柱的結界。“快來看,這壁畫裡畫了賽特!”
那黑暗雖然透不過光,聲音卻是傳的遠。等眾人聞聲而來,那人卻再也不回話了。
卡爾把目光移到了哈桑和萊拉身上。我生怕他一言不合又要下死手,趕忙說:“先別輕舉妄動。在這裡隨意行事很可能會導致難以預見的後果。”
“那你說該怎麽辦?”
我看了看哈桑靠著的被剝皮的蓮花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十二根被剝去銘文的蓮花柱本身應該也是祭台。如果在這裡獻祭,說不定兩邊會有變化。”
眾人勉強給了我面子。
隨著哈桑蹭了滿柱子血以後,兩邊的黑暗果然褪去了,牆上顯現出很多難以辨認的圖案,和仰倒在牆邊的一具面容扭曲的屍體。
原來本身那壁畫上不光有層吸附光的塗料,甚至還猝了毒。這個設計還真是陰毒,本以為撐死了也只是有些唬人的小機關,沒想到竟是要了人命。我抿了抿嘴唇,暗暗責怪自己明知有問題,卻沒提醒眾人,還放任這幫傻子去替我們蹚路。
常笑阻止了白老師給哈桑重新包扎的舉動,毫不見外地把哈桑拽到顯出原形的牆跟前,舉著他的胳膊讓他的血滲進牆上的畫裡。
血流進莫名其妙的壁畫牆後便向著一個方向而去。我們這才看出原來這是遠古埃及的銘文,而不是壁畫。派崔克此時也從石階上下來了,隻直勾勾地凝視著那道血色。
雖然我看不懂遠古埃及語,但古埃及的文字書寫從始至終一直很混亂,故而人們會按照人物面對的方向或者任何有指向性的引導來進行閱讀。
於是我也順著那血流的方向看去,結果發現那看不懂的銘文慢慢演變成了熟悉的象形文字,最後匯聚成了一個圖形。
是貝努鳥。而那黑洞洞的眼睛...竟是在盯著我們。
在祂的注視下時間都仿若停滯,剛才祭壇後面的荷魯斯之眼也給我同樣的感覺,而這種感覺簡直糟透了。
此時被剝去銘文的十二根蓮花柱也悄然發生了變化。散碎的顏色攀到了柱身上,但是並沒有形成完整的圖案,像是有什麽硬生生把壁畫給割碎了。我伸手去摸。看似光滑的柱子上其實有著無數裂痕,就是這些看不見的痕跡阻礙了壁畫的複原,使得本該聖潔的柱子斑駁得就像是老樹皮。
白老師悄聲說:“小王,這些蓮花柱好像和那邊的不一樣。你看,這是金屬才會有的痕跡。”
果不其然,細看之下這十二根竟不是石柱,而是銅柱。我還震驚於這在古埃及建築史中前所未見的手法,就聽白老師繼續道:“進到這裡之前月臣和埃及兄妹獻祭的那面牆,材質和這十二根柱子一樣。”
我不禁皺緊了眉。
這裡的違和感呼之欲出。滿地的神像殘骸和被割裂的柱子都是青銅器,而無頭神像和另外十二根蓮花柱則是石質。
亞諾說的沒錯,這就是差別對待,好像設計者人格分裂似的。但是為什麽會這樣呢?我不解,埃及人也都表示沒見過這種情況。
“你在卡爾納克神廟跟著考古隊是白幹了麽?”常笑陰陽怪氣的話跟了上來。我早就不跟他的態度置氣了,靜候他的賜教。“你難道覺得新王朝法老根據自己的審美對中王國的建築做出改造很離譜麽?”
“您的意思是,巨石神像和青銅神像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時間裡弄出來的,這兩對兒柱子也是,所以才會有違和感?”
常笑給我一個“你還不算太傻”的眼神。
“但是也不對啊!”我搖搖頭。“總不能先來一撥人修十二根青銅柱子,再來一撥人修十二根石頭柱子吧?雙方怎麽可能會達成一致?”
“這樣就能解釋得通了。”白老師用手撫上帶著暗傷的青銅柱子。“這十二根柱子上原本有一層石質偽裝,所以後來才會被人剝去。”
這倒是確實有可能。對比青銅神像被肢解後扔的滿地都是,祭壇後那個無頭石像好歹還能保留個囫圇的屍首。若是對兩種神像下手的是兩撥人那麽的確也是一種解釋。
“只是我們不知道到底是誰做了這樣的事,又為什麽要這麽做。”
或許有一個人能給出答案。
派崔克在遠古埃及語消失之前追著那變化的銘文已經走到了對面的牆邊。
我隻認得出壁畫上那隻貝努鳥和其他一些儀式性的祭祀銘文,其余的人還不如我,對於眼前的這些問題更是無從下手。眾人隻得等派崔克看完,再去找他問個究竟。
“在古埃及的材料文化裡石頭代表永恆,金屬代表什麽?”
正當我研究著不對稱的二十四根蓮花柱,想弄明白為什麽會有這種操作時,又傳來了傑奎琳的聲音。她聽起來真實又急切。沒想到傑奎琳的死對我的影響竟然到了這種程度,我甚至感覺她其實還沒離開我們。
看來在這種壓力重重的環境裡我也離精神失常不遠了。我決定不再跟莫名其妙的古埃及建築糾纏,反正還有更專業的人。在等來派崔克之前,李元和Alex先從祭壇下來了。他們那邊有所發現。
原來當Alex和哈桑都進行了獻祭後,這處空間才算真正地“活”了過來。
祭壇後的壁畫上泛起大片大片的藍色,好似汪洋。而後像是連通了各個海域般,那汪藍色湧入了另外兩面牆中,甚至把天花板都填滿了海水。說話間,我們就已經被“海水”包圍,甚至那十二根石質蓮花柱都注滿了深邃的藍。這也更顯得另外十二根銅製蓮花柱與環境的違和之處。我暗想若是這古怪的情況能有什麽突破口,那便是在這異常之處了。
被“海水”包圍的感覺可不妙。
一來在古埃及對於死亡的想象裡,死後的世界是多水的,而埋葬墓主的主墓室裡,四壁經常會被塗成深藍色。現在的局面就像被關在一座墓室中一樣。
二來則有可能是我自己的臆斷。我總感覺這“海水”分外真實,好像什麽時候牆體就會撐不住,而那無盡的水會傾瀉而下讓這裡真的成為眾人的墳墓。
派崔克並沒有管似要淹沒整個空間的“汪洋”,他還在心無旁騖地研究還未被浸滿的最後一小塊壁畫。
旁人沒他這麽好的定力,此時已經被越來越具有壓迫感的濃厚水色弄得煩躁不安。更為可怕的是,好像真的有水拍擊的聲音傳來。
“你也聽到了?”我難以置信地跟李元確認。
他皺起眉頭:“說起來,撒哈拉沙漠下面是不是有很多、很多的地下水?”
我僵硬地抬頭看了看搖搖欲墜的天花板。那壁畫裡的水也太真實了。
“這裡不能再待下去了。”再也顧不得破解什麽古埃及建築之謎,我疾步到派崔克身邊:“我不想打擾您,可現在沒時間研究壁畫了。您以前見過這種情況麽,現在咱們要怎麽辦?”
派崔克沉下肩膀,他歎了口氣。可轉過來對著一室深藍時卻滿目憧憬。
“你們聽說過亞特蘭蒂斯麽?”
都這會兒了誰他媽還在乎亞特蘭蒂斯?
眾人都急躁不安起來,我心裡也直打鼓,便跟派崔克說:“我只知道再不走波塞冬都救不了我們,有什麽事兒先出去了再說。”
派崔克有著學者的沉穩和昂撒人的市儈,哪怕在群情激憤時都能行事周全,若是傑奎琳有他這點怕是也不用死了。他不忙著做決斷,只是引著眾人看向天花板。
我們抬頭看去,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