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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洗劍錄》1、朱仙鎮外 (一)
  距開封西南約四十裡處有座朱仙鎮,古稱聚仙鎮,原本是戰國時期信陵君門客朱亥的封地,因此而改名。時當魏安釐王二十年,秦軍在長平一戰擊破趙軍,趁勢包圍了趙國的都城邯鄲。趙國的平原君急遣使者向魏國求援。魏王雖然派出老將晉鄙領兵十萬前去解圍,卻不敢得罪秦國,隻許大軍在邊境逡巡不前。信陵君得到大梁城夷門監侯贏的指點,先是通過魏王的寵妃如姬盜取了虎符,再直闖魏軍大營,命朱亥錘殺晉鄙,奪取兵權,打退了秦軍,就此解了趙國之圍。這一段“竊符救趙”的故事早已是家喻戶曉,千古之下依然能感覺到那股豪邁悲壯之氣。

  擊退秦軍之後,信陵君備受魏王器重,名聲顯赫於列國,便是朱亥也被赦免了錘殺大將晉鄙的罪過,封為偏將軍,以朱仙鎮為食邑。據說秦王對信陵君頗感忌憚,遂采納蔡澤的計謀,假意邀請他赴秦國會面,想就此將他擒殺。信陵君聞訊,勸魏王改派朱亥奉璧入秦。朱亥一入鹹陽,便被秦王扣下。任憑秦人百般勸說,朱亥始終不肯歸順秦國。秦王大怒,命人將朱亥投入虎籠,卻不料就是猛虎也為朱亥的氣勢所懾,不敢靠近。到了後來,朱亥心知歸國無望,有意撞柱自殺,柱斷而身不死,便以手扼喉,終於喉斷氣絕。想那朱亥原本不過是大梁城中的一名屠夫,若非蒙侯贏引薦給了信陵君,必定是史書不傳,籍籍無名,後人便無從知道,即便是屠豬賣酒之輩、織席販履之徒當中也有那勇猛忠義之士。

  到了宋代,宋太宗命人挖通九十裡新河,自此朱仙鎮便成了開封附近的水陸要衝,往來商賈不斷,好不興盛。南宋紹興十年,嶽飛更是在此大破金兀術的十萬金兵,朱仙鎮的名字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話說這一天的黃昏時分,鎮外的蔡河碼頭旁聚集著幾十個人,個個手持兵刃,嚴陣以待。早有船上的船工認出,這些人乃是此地遊龍幫的人。這遊龍幫掌控著蔡河上下的航運,自是生意興隆,幫徒眾多。前幾年從北方來了一群馬幫,在朱仙鎮開設鏢局。原本兩家水陸殊途,井水不犯河水,卻不料近來這馬幫開始染指航運,便與遊龍幫成了水火難容之勢。

  這遊龍幫為首的方舵主是個體形略胖的中年人,神情頗為焦慮,問身邊的幫徒道:“和那馬幫約的可是在此處?”幫徒答道:“馬幫的人將郭舵主打傷之後,臨走時丟下話說,戌時在蔡河碼頭,沒膽的別來。”方舵主心想,聽說那馬幫的孟幫主武功不弱,偏偏大敵當頭之際,幫主卻不知去了哪裡,待會可要小心應付,莫要墮了自家的威風。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十幾匹馬疾馳而來,轉眼到了跟前。為首一匹馬坐著一個老者,矮小乾瘦,可是雙目卻生得炯炯有神。這老者抱拳拱手,朗聲說道:“遊龍幫的朋友早來了,既是如此,你們打傷了鄙幫的羅舵主,這筆帳可怎麽算?”方舵主認得,這老者名叫丁奇,是馬幫的副幫主,見他一上來便惡人先告狀,心頭火起,冷笑一聲說道:“丁副幫主可真會說笑,明明是你們到這蔡河上來搶生意,還打傷了我家郭兄弟。這筆帳又該怎麽算?”

  丁奇將手一抬,淡淡地說道:“天地間的山川河流可不是你家的,憑什麽你遊龍幫做的這航運的買賣,我們馬幫便做不得?人家客商既是找上了我們,那是看中我們價格公道,童叟無欺。你們做買賣不行,便想動手,是欺負我馬幫沒人嗎?”方舵主怒道:“你們故意壓低運費,

強搶生意,這也叫價格公道?今日這事多說無益,還是手底下見真章吧。”丁奇點了點頭,說道:“說理說不通,那還是動手吧。”話音未落,他突然從馬上跳了下來,身子晃了幾晃,就到了方舵主面前,右手五指如爪,直插他的雙眼。方舵主沒料到他說打便打,身手如此迅捷,心裡駭然,趕忙後退。他所使的兵器是一柄魚叉,擅長遠攻,可不利於近戰,有心想拉開距離再戰,可丁奇既搶得先機,哪裡肯就此罷手,步步緊逼,左手抓向方舵主的腰間。方舵主向左側一閃,想要避開,只聽得丁奇輕笑一聲,肩頭一麻,手中的鋼叉竟被他奪了過去。  丁奇既搶的鋼叉在手,便不再追趕,只是笑吟吟地看著方舵主,說道:“方舵主既是輸了……。”他本想說“方舵主既是輸了,我們的帳該怎麽算”,哪知道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口,遊龍幫眾的後面有人接口說道:“那可不算。”丁奇一愣,繼而怒道:“什麽人在說話?是想消遣丁某嗎?”那人笑道:“我還沒發話呢,方舵主便擅自與人動手。輸了當然不算。”這人一邊說話,一邊穿過遊龍幫眾人,到了跟前。丁奇見他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青衣短打,長得眉清目秀,偏偏一副嬉皮笑臉、漫不經心的樣子,讓人看了不由得惱火。方舵主卻是認得,原來這人是本幫的副幫主顧一舟。說起來這顧一舟的來歷頗為古怪,便在幾天前,他找到遊龍幫鐵幫主,與之一番密談,隨後鐵幫主便當眾宣布命他做了副幫主。幫內眾人既不知道幫主葫蘆裡賣的什麽藥,也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到底有何真本領,只知道他做了副幫主,既無心視事,也不約束幫眾,每日只顧喝酒酣睡。遊龍幫上下即是無人真心認他做副幫主,故而與馬幫邀陣之時,竟無人想起幫裡還有一位副幫主。方舵主被丁奇突襲,先輸了一陣,正在擔心會被幫主責罰,見他出頭,心裡一寬,趕忙說道:“這是我家顧副幫主,有他老人家在,我等自然是聽他調遣。”顧一舟打了個哈哈,微微一笑,說道:“我倒成了老人家哈。”方舵主知他暗諷自己平日裡沒把這副幫主放在眼裡,眼下倒言語恭敬起來,臉皮一紅,嚅囁著說不出話來。

  丁奇站在一旁不住地冷笑,說道:“你遊龍幫可選好了人,等會再輸了,莫要又冒出什麽張副幫主、馬副幫主。”顧一舟點了點頭,說道:“丁副幫主這一手鷹爪功加擒拿手使得俊俏,我便來討教一二。”說罷,他猛地向前一躍,右手五指如爪,直插丁奇的雙眼,用的正是他剛才突襲方舵主那一招。丁奇為人素來精明,可比方舵主謹慎得多,自顧一舟現身起便暗暗做足了戒備,卻不料這年輕人甫一出手,使得竟是自己的本門功夫,眼見得他招式老到,指爪如風,竟像是浸潤了幾十年的功力,不由得又驚又怒。不過他畢竟在鷹爪功上下過四十年的苦練,更何況對手使得是本門功夫,就算是閉起眼睛,拆招接招也是純熟無比,當即使了一招“偷天換日”,不退反進,去抓顧一舟的手肘。哪知道顧一舟也跟著變招,同樣使了一招“偷天換日”,反抓他的手肘。

  丁奇一愣,連著退了幾步,喝道:“你怎麽會使本門武功,可是程師叔門下的弟子?”顧一舟搖搖頭,依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情,說道:“我可不認識什麽程師叔,你要打便打,怎麽這麽囉嗦?”說著話,他搶步上前,又使了一招“偷天換日”。丁奇心想,你若真是鷹爪門弟子,我使“偷天換日”,你便該用“分影手”拿我手指才對,手上更是不假思索使出了“分影手”,去拿顧一舟的手指。顧一舟讚了一聲好,也跟著使出一招“分影手”。到了此時,丁奇才明白,顧一舟並不會鷹爪門的武功,只是見自己使什麽招式,便依樣畫葫蘆地照著使出。按說鷹爪門下門徒眾多,招式流傳甚廣,顧一舟會個一兩招本不足奇,奇的是他現學現賣,竟然絲毫不落下風。丁奇見連使數招,都看不出對手的師承門派,急怒之下,大吼一聲,揉身疾進,一雙手上下翻飛,快如閃電,想要以快攻迫得顧一舟使出本門的武功。顧一舟嘿嘿一笑,說道:“丁副幫主的‘奔雷疾打’果然名不虛傳。”他嘴上說著話,手上可絲毫不慢,依舊是照著丁奇的招式,一招接一招地使出。在圍觀的眾人看來,這兩人使著一樣的招式,都是以快打快,煞是好看,更有馬幫的幫徒為丁奇大聲喝彩,心想丁副幫主人送外號“奔雷手”,果然是招招如閃電奔雷,只需再過的數招,定能將那什麽顧副幫主打倒。丁奇可是有苦說不出,心裡暗暗吃驚。

  兩人正在酣鬥之際,馬幫諸人身後又奔來一匹馬,馬上有人說道:“爹,快看,丁爺在和人比武。”一聽到這聲音,丁奇知道是幫主到了,不覺心裡一寬。眾人循聲看去,只見那匹馬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一看便知是匹寶馬良駒。馬上坐著一個大漢,身材魁梧,一把絡腮胡子,顧盼間透出一股豪氣。在他懷裡抱著一個病懨懨的少年,身體軟軟地倚靠在他身上,好像使不出半點力氣。方才說話的便是這個少年。馬幫的人自然認得自己的幫主,紛紛上前行禮,大漢微微點頭作答。遊龍幫的幫徒也多有人識得,這大漢便是馬幫的幫主孟霽雲,躺在他懷裡的是他的獨子孟去病。雖然名字裡有去病二字,偏偏這孩子打從生下來便患有癱疾,無法站立。孟霽雲心疼愛子,為他百般求醫卻未見好轉,不惟如此,反倒日漸嚴重,到了十四五歲的年紀,已經無法坐起。孟霽雲心知無望,外出辦事,便總是將他隨身帶著,舍不得離開半步,想著能多陪得一天便是一天。

  說話間,丁奇又與顧一舟過了七八招。孟霽雲騎在馬上端詳著,也不做聲。孟去病看了一會,覺得無趣,打了個哈欠,說道:“爹,我累了,想睡一會。”孟霽雲將他輕輕抱起,跳下馬來。早有馬幫的幫徒上前,將孟去病接過,用備好的被褥將他裹好,安頓在附近一顆樹下。那白馬頗通人性,也跟了過去,四肢彎曲,蜷伏在他身邊。孟霽雲柔聲對他說道:“你先睡會,等爹辦完了事,就帶你回去。”孟去病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聲,便沉沉睡去。

  孟霽雲走回到場中,背著手,又看了一會,突然說道:“丁爺,你且退下吧。”丁奇早就巴不得他說這麽一句,虛晃一拳,就想往後撤,哪知道顧一舟好像算準了他的退路,搶步上前,直抓他的面門,正是剛才現學的一招“面無人色”。丁奇隻得回了一招“鷹擊長空”。顧一舟笑道:“丁爺這一招‘鷹擊長空’,使得確實俊俏。”手上一刻沒停,也跟著使了一招“鷹擊長空”。丁奇連變了幾招,想要將顧一舟逼退半步,卻總是被顧一舟截住,竟是脫身不得。馬幫幫徒就有人心想,幫主明明已經喚丁副幫主退下,偏偏他老人家求勝心切,志在必得,只怕再用個三四招,就能將那姓顧的對手擊敗,忍不住地為他呐喊助威。孟霽雲倒是越看,眉頭鎖得越緊,終於按捺不住,嘴裡說一聲“對不住了”,伸左手抓住了丁奇的背心,往身後一丟。丁奇正使到一招“雄鷹展翅”,陡然間被拋到空中,端的是像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只可惜是向後倒飛出去的,只見他輕飄飄地越過孟霽雲的頭頂,腳步穩穩地立在了地上,心裡不禁大叫“慚愧”。

  孟霽雲右手呼的一拳,朝著顧一舟打去,用的是“太祖長拳”中的“馬式挑打”。這一招原本平淡無奇,可是到了他的手上,卻帶著一股凌厲的拳風。顧一舟見他內力驚人,可不敢有樣學樣地硬接,側身一閃,伸五指抓向孟霽雲的左肋,用的正是他剛才從丁奇那學來的一招“餓虎饑鷹”。孟霽雲不閃不避,又是一招“雙采衝錘”,揮拳直擊他的胸口。顧一舟隻得撤招閃躲,手上又使了一招“兔起鶻落”。孟霽雲連著使了五六招,每一招一式都是簡單之至,卻逼得顧一舟連退了五步。不過顧一舟也忒是了得,閃避之際也不忘反擊,所使的盡是他從別人那現學來的招式,到最後甚至將方舵主的魚叉招式也用在了拳腳上。方舵主原本是五台山佛光寺明光大師的俗家弟子,只因加入了遊龍幫,才將一路五郎棍法改成了魚叉的招數。他見顧一舟將棍法揉入拳腳當中,當真是靈動迅捷,深得五郎棍法的真諦,不由得心生仰慕之情,隻道顧一舟是自己的同門,繼而醒悟過來:分明是孟霽雲靠著深厚的內力,想要逼得顧一舟使出自己的本門武功。

  這時候,孟霽雲心裡也是暗暗吃驚,眼見得這顧一舟每使一招,便出自一個門派,使將出來,不僅有板有眼,更且頗得神韻,著實猜不透眼前這個年輕人究竟會得多少門派的武功。他心裡焦急起來,恰好使到一招“高四平”,呼呼的連著幾拳打將過去,拳勢驚人,顧一舟不敢硬接,身形閃躲,有如濁浪滔天中的一葉輕舟,晃得幾晃,欺身上前,拇指、食指並在一起,成鳳嘴式,朝孟霽雲手肘處的“曲池穴”戳了過去,正是山西梅花堡鳳四娘所創“天鳳十三式”中的一招“雛鳳清音”。

  孟霽雲陡然變招,有樣學樣,將拇指、食指一並,反戳向他的手肘,使得正是同一招“雛鳳清音”。這一下大出顧一舟意料之外,不由得驚呼一聲,將鳳嘴式一變而成並指為掌,卻是“鐵砂掌”中的一招“後天掌”,朝孟霽雲的肩頭拍去,只是他變招得快,孟霽雲比他更快,招式一變,也是一招“後天掌”,後發先至,迎將上去,啪的一聲,雙掌擊在一起。

  顧一舟隻覺得從孟霽雲的掌中傳來一股粘力,想要撤掌,竟是不能。他大驚失色,知道這是孟霽雲要與自己比拚內力,須知武功招式固然可以模仿,內功心法卻是半點裝不得假,再想要腳下使招,迫得孟霽雲撤招,就已經來不及,隻覺得又有一股大力從孟霽雲的掌中發出,渾厚綿延,若被擊中,怕不骨斷筋折,他隻得一咬牙關,使力接住。

  兩個人既是比拚上了內力,隻片刻功夫,孟霽雲的臉色突然一變,喝道:“原來是你。”顧一舟喊道:“不是我!”兩邊的幫眾聽得都是一陣糊塗,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兩人究竟在說些什麽,只聽孟霽雲沉聲喝道:“你藏得了武功招式,卻藏不了內功心法。你臨陣脫逃,背叛師門,到如今還想隱藏嗎?”顧一舟的臉色一陣變紅、一陣變白,也不知是被孟霽雲的內力所迫,還是身份被識破而心懷內疚,額頭冒出汗來。

  孟霽雲見他面有愧色,語氣稍緩,說道:“你雖是心有怨恨,可是你師父到底養育你多年,你若是還念及師門恩情,心懷愧疚,便跟我回去見你師父負荊請罪,憑我與你師父的交情,可以替你求情,或許還能讓你重歸師門。”顧一舟卻是眉頭一挑,嘶聲喊道:“可是我並沒有做錯什麽,為什麽要向姓郭的低頭?”

  孟霽雲大怒,喝道:“他是你師父,你竟敢如此出言不遜,可見的是忘恩負義之輩,今日我可饒不了你!”他氣怒之下,猛催掌力,一陣接著一陣,有如驚濤駭浪一般,滾滾而來。顧一舟抵敵不住,雙腿一點一點屈了下去,雖是面色通紅,汗如雨下,臉上倔強的神情卻是一點未變。

  孟霽雲知道只須再加得一分的內力,顧一舟勢必抵禦不住,被自己這一掌擊中,他就算不死,也會受極重的內傷,終究心有不忍,喝道:“你此刻回頭還來得及。”顧一舟淒然一笑,說道:“要我回頭,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孟霽雲既是勸他不動,猛地深吸了一口氣,臉色變得赤紅,這是他所練“赤陽功”的最高境界,自習練以來,卻是從未使出過,眼看著就要運功擊出。

  就在這時,夜色當中,一條人影疾速掠了過來,一邊飛奔,一邊說道:“聖教教主有令,自今日起,爾等同歸聖教,永享太平,速速住手,不得動武,若有違抗,嚴懲無赦。”這個人跑起來好快,初時尚隔得甚遠,每吐一字,便跨出一大步,迅疾如流星,十幾個字一過,已然到了近旁,他雖未揚聲大喊,每個字卻清清楚楚傳入眾人耳中,嗡嗡作響,顯見得內力已臻一流高手。

  他不說倒也罷了,這麽一說,孟霽雲原本還留得一點不忍,此時卻再無顧忌,大喝一聲,內力外吐,一掌拍在了顧一舟的胸口,打得他一個身子平平地飛了出去,撞在一棵樹上,跌翻在地,就此沒了聲息。孟霽雲眼睛一翻,冷冷地說道:“在下平生聽父母的,聽恩師的,卻不知道要聽什麽聖教教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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