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陽光明亮,但看著地上那些平民的屍體,布倫希爾卻感覺到自己心頭有一片散不開的寒冷。
城門打開。
手持白旗的難民顫顫巍巍的從外面走來。
這支隊伍中只有十人,每個人看上去都是面黃肌瘦的模樣,進入城市後,用驚恐的目光打量著四周。
他們的臉大多數已經變成暗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眯成一條線,周圍都腫的通紅。
種地的人,風吹日曬,大抵都是這樣。
動物如果光吃不胖,那是因為它們肚子裡有寄生蟲。
而農民只是勤勞卻不富裕,那或許是因為他們還不夠勤勞。
人群中,為首的是一個老人,他、大概五六十歲的模樣,頭上帶著一頂破舊的氈帽,身上只是一層單薄的工作服,渾身哆嗦著,手裡提著一片破舊的白布,用樹杈撐起來。
那用力握著拐杖的手不是像貴族那樣紅火圓潤的手掌,而是枯瘦如同雞爪,青筋畢露。
進入城市後。
周圍的聖教軍頓時面色凶惡的將他們圍起來,並且上前,想要搜他們的身。
“讓他們過來。”
布倫希爾製止了聖教軍的行為。
哪怕是在人群當中,布倫希爾也是最為耀眼的一個,她身上的光芒奪目耀眼,任何人在她面前都顯得有些渺小。
聖教軍們如同雲團般朝著四周散開,主動讓開一條道路。
那些人帶著惶恐和不安,來到女武神面前。
女武神是如此的美麗,身上散發著某種無形的氣場,以至於讓那些人在接近女武神還有五十米的距離時,便停下腳步,不再繼續向前。
老人臉上露出高興和淒涼的神情,他嘴唇蠕動,卻說不出話來。
一直到周圍有人不耐的咳嗽兩聲。
老人才放下拐杖,五體投地的朝著女武神跪下,用蹩腳的通用語說道:“罪民庫裡斯,見過女武神殿下!”
在老人跪下的同時。
跟隨著老人一同到來的那些農民們也紛紛跪倒。
布倫希爾心中有許多話想要說,但不知為何,在看到這些農民後卻突然想到了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那些語言終究只是盤桓在腦海當中,未能說出口。
“你們這些膽大妄為的奴隸!”
這時,城主迪卡儂已經先一步開口了,他呵斥道:
“你們是殺人犯,劊子手,因為懶惰而違背了聖城的法律,還膽敢出現在女武神面前,你們就應該被灼熱的聖火給烤成焦炭!”
隨著迪卡儂的咒罵聲響起,周圍的貴族和農場主們也紛紛跟著叫罵起來。
因為這些農民的起義,他們在今年估計是很難再有讓自己滿意的收獲了,女武神的出現也讓這些貴族們心中充滿了勇氣,隻想著把這些起義軍給全部逮住,關在籠子裡狠狠的折磨,讓所有的農民都像是奴隸一樣,再也不敢升起反抗的心思。
原來,在他們眼裡,我也是和他們一樣的生物…布倫希爾有些悲哀的意識到這一點。
在聖城當中。
她,布倫希爾·阿卡列斯。
騎士和聖女家族的嫡系繼承人,幾乎就是所有貴族的頂點。
“哎呀!”
迪卡儂肥碩的身軀飛了出去,像是皮球般落在地上,然後痛苦的打滾。
“閉嘴!”布倫希爾嚴肅說道。
眼見女武神生氣,周圍的貴族和農場主們頓時不再敢大聲喧嘩,所有人都閉上了嘴,那些農民們依舊趴在冰冷的地板上。
“起來吧。”
女武神的命令是絕對的。
那些人一個個晃晃悠悠的從地上站起來。
為首的老人在身旁中年人的攙扶下,才勉強從地上重新站穩。
“爾等,為何叛亂?”
女武神的一句話,讓這些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站穩的難民們差點又重新跪下。
“實不相瞞。”
老人還沒有開口,聲音便已經有些哽咽,
“我們實在是沒有吃的,沒有穿的,再加上森林中傳說出現亡靈,我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但我們依舊願意遵從教堂的律法,我們不是罪人啊!”
“殿下!殿下!他們在說謊!”
之前被女武神轟飛出去的迪卡儂居然又再次站起來了。
他一瘸一拐的跑到女武神身旁,用粗短的手指指著面前的難民,大聲痛斥道:“他們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褻瀆之語,你們把女武神當成什麽了,傻瓜嗎?”
他轉過身,朝著女武神彎下腰,手指著那些衣衫襤褸的農民。
“大人,您有所不知,那些農民是最為狡猾的家夥,他們私藏糧食,在森林裡面偷偷開辟莊稼,等稅務官前來就說自己什麽都沒有。他們在我們的土地上耕種,還膽敢騙取救濟糧,這些家夥難道不是小偷嗎?”
“我們沒有立刻讓聖教軍殺死這些家夥就已經是仁慈。”
“可是,萬萬沒想到,這些家夥不僅僅貪得無厭,還膽敢在您面前造謠,這實在是!”
說到後面。
迪卡儂已經因為生氣而劇烈的顫抖,臉頰通紅。
那副模樣,就好像是這個大地主貴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被眼前這些襤褸的農民狠狠壓迫過般。
“是啊是啊,那些農民是最為貪得無厭的家夥了!”
“我們分給他們糧食,他們非但不感激,還朝著我們動手,違反教堂的律法。他們是最狡猾,最懦弱,最壞心腸的家夥!”
有了迪卡儂的帶頭。
後面那些大貴族們紛紛開始附和,大聲指責道。
迪卡儂的指責讓那些農民們氣的渾身發抖,他們面紅耳赤,恨不得和這些貴族們拚命。
在老人身旁,一個看上去相對粗壯矮實的男人憤怒的辯駁道:“你們把人當牲口用!而我們吃的連牲口都不如,稅收一年比一年重!”
“前些年還是收七成,然後是八成,今年更是收九成半!你讓我們怎麽活!?”
布倫希爾第一時間注意到男人身上穿著的是聖教軍的訓練服。
“格魯斯少尉,作為聖教軍你背叛了信仰,和那些可惡的反抗軍混在一起,看上去你還頗以此為榮呢!”人群中,有貴族冷笑道。
“呸!”
格魯斯毫不留情的咒罵到:“我只是不想成為你們這些吸血鬼的爪牙!”
“吸血鬼!?”迪卡儂爭鋒相對,“你見過那個吸血鬼願意給你們糧食吃的?”
“糧食,你們什麽時候給我們糧食?”
格魯斯臉色鐵青,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哭泣般的憤怒,
“你們從來都是去搶奪糧食,燒毀房屋。強迫他們去做苦力,稍有不從就殺人!你們還私下裡開賭場,誘騙那些自耕農去賭博,等他們輸光了錢就放貸,搶走他們的田地,天災的時候你們還哄抬物價,放高利貸,把農具的價格炒高到十幾倍!”
“該死的!該死的!你們這些吸血鬼還敢在女武神面前撒謊!”
一邊怒罵這。
格魯斯的牙關緊咬,聲音幾乎是從齒縫當中擠出來。
說完這些話後,他像是抽空了全身的力氣,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捶打著地面,在身邊留下一個個染血的拳印。
布倫希爾出現在他身前,眉頭緊蹙,面沉如水。
“你說,他們沒有發過救濟糧。”
“有的,有的。”
迪卡儂趕忙說道,“他們才在撒謊,他們一個個貪得無厭,農民們的話是最不可信的。”
“閉嘴!”
布倫希爾轉過身,對迪卡儂大聲呵斥道。
“他們發下去的根本不是糧食,而是一種用泥灰混雜著少量植物根莖的團子,在紅月輻射下,那種野生的植物本來就有一定的毒性,我的妻子和女兒就是因為吃了那種救濟糧才死去的…”
說到這裡的時候,格魯斯,這個堅強的男人終於忍不住,低聲抽噎了起來。
布倫希爾想到了之前見到過的那種團子。
“該死!你們在騙人!”迪卡儂再次大聲尖叫道,“你們明明吃了我那麽多的糧食,你們卻在撒謊。你們還企圖攻擊聖城的貿易城邦,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女武神親眼見證了這些事情!你們都該死,都該下到地獄裡面!”
“我,我…”
格魯斯身旁的那個老人顫顫巍巍的向前,從隊伍當中站了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咬著牙,渾濁的眼睛中透露著決然的目光,而後猛然從自己的拐杖裡掏出一把尖銳的小刀。周圍的聖教軍們紛紛摸向自己的武器,黑洞洞的槍口抬起瞄準。
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
“撲哧!”
老人猛然將手裡的匕首捅進自己的腹部,然後嘶吼著向右一拉。
“你!?”
布倫希爾愣住了,她看到濃稠的鮮血從老人腹部那巨大的傷口中流出,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血腥味,滲入到她的鼻腔當中。
“大、大人。”
老人雙腿打著顫,但還是咬牙堅持住了。
他將手伸進自己的腹部當中,猛地扯出了一截腸子。
老人雙腿打著顫,但還是咬牙堅持住了,他的額頭上滿是劇烈跳動的青筋,松弛的皮膚也因此變得緊繃起來。
可想而知,老人在忍受著何等可怕的痛苦,可他竟然忍受住了,並用滿是鮮血的雙手捧住自己的腸子,朝著女武神送來。
“您、您看…這裡,沒有…一粒,糧食。”
說完,老人向後倒去。
那些人驚叫出聲,連忙一同伸手去扶他。
老人瞪大眼睛,渾濁的雙目望向天空,滿是褶皺和泥土的臉上是一種深沉的悲哀,在胸膛起伏了最後兩下後,便一動不動了。
“這…到底是為什麽呀?”
在此之前。
布倫希爾經歷過殘酷的戰爭,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縱橫馳騁。
可眼前的景象依舊讓她感到深深的震撼,甚至忘卻了呼吸,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
她看到不知何時,那頭巨大的白狼再次出現在面前。他本來想要嘲諷兩句,但這樣慘烈的悲劇足以讓每個心中尚且有一絲善念的人感到悲哀。
他張開嘴,無聲的說道:“看,這就是你守護的人民,這就是你選擇的道路。”
“把他的屍體收斂一下。”
布倫希爾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對臉色蒼白如屍體的農場主們吩咐道,“他們已經選擇了放下武器,那便已經不再是敵人,你們要在城市中找地方安置他們,給他們提供乾淨的水源和糧食,我會監督你們的。”
然後,布倫希爾轉過身,對失魂落魄的難民們說道:
“這裡的情況我已經清楚,等我返回聖城後, 我會把這件事情上報給教堂的。我以女武神的榮耀向你們保證,你們會受到公正的對待。”
“謝謝大人,謝謝您!”
難民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那些農場主也趕忙答應下來,他們發現女武神的情緒不太好,這時候沒人敢去觸犯這位大人的霉頭。
“對了,我聽你們談到亡靈。現在可以把森林中發生的事情告訴我一下嗎?”
談話中閃過的細節被女武神記下。
此時,再度被提起。
“大人,讓我來吧。”
曾經是聖教軍的格魯特上前,開口解釋道:“亡靈最先被發現在西爾維亞山脈下方的巨大雨林當中,我們會在合適的季節到那裡伐木,收集一些可以服用的菌類。”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發現原本安靜的雨林外圍,出現了亡靈的痕跡…”
“那是行走的骷髏,褻瀆榮光的生物,在他們蒼白的顱骨中跳躍著不潔的火焰,只是看到他們就感覺恐懼擠滿了胸膛,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那你們是怎麽活下來的?”
布倫希爾也聽說過亡靈的消息,但那些消息的來源卻並不可靠。
不過,在她的印象當中,亡靈是強悍且凶惡的生物,如果被亡靈發現的話那些瘦弱的農民不太容易活著從雨林中跑出去。
“那些亡靈發現了我們,並且朝我們發起攻擊,不過他們像是被攔住了。”
“被攔住了,是誰?”
格魯斯臉上浮現出震撼的神情,仰起頭,雙目變得空洞,回憶道:“那是一頭巨大的,比山巒還要高大的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