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將至，洛陽城外隨處可見漫天飛舞的彩色紙鳶，尋常百姓家的自然是以造型簡單的扎燕為主，可綴著五色彩條飛在天上，伴著稚童的歡聲笑語自然別有一番風趣。偶爾也有一兩個彩蝶、孔雀，不過那都是富貴人家的畫師所作，尋常都是買不到的。

　　崔凱的手裡也拿這一張自製的紙鳶。上面是他親手繪製的老鷹圖案，意欲為他做捕快的大哥崔琦增補銳氣。

　　附近的空地都已有人，他便尋著岸邊的一塊空地放了起來。河岸兩邊盡是柳樹，也只有崔凱這樣的紙鳶高手才會選擇在這裡放飛。

　　用手指沾濕吐沫試了試風向，崔凱便拉著紙鳶小跑了起來，才跑了不道十幾步遠，那老鷹便鼓著雙翅騰空而起，崔凱見狀便不再跑，而是改用牽引絲線的方式操控紙鳶，迎著風向左拉右拽，老鷹很快邊飛上了半空。

　　崔凱畫的老鷹栩栩如生，當然不是尋常地攤貨色可能比擬，看著旁邊幾乎一樣的扎燕紙鳶，崔凱的心理不由生出鶴立雞群的驕傲情緒，每見一隻便都在心裡暗戳戳的點評幾句。

　　“這隻燕子可真難看，眼睛都畫歪了，真是不像樣子。誒！那隻就更離譜了，翅膀一大一小也拿來賣，真是奸商啊！早知道這樣我就多做幾隻拿來賣了，憑我的手藝和畫工，二十文錢一個總不為過吧?”

　　崔凱的老鷹越飛越高，身邊漸漸就只剩下一隻彩蝶隨風起舞，遠遠看著，那彩蝶的做工與自己的手藝不相上下，上面的彩繪無論是線條勾勒還是圖案配色竟都比自己更勝一籌，想來是出自大家手筆。

　　崔凱漸漸看得呆了，竟沒察覺自己的老鷹已經慢慢靠了過去。兩隻紙鳶越靠越近，早已越過了安全的距離，忽然一陣亂流擾過，兩隻紙鳶同時在天上畫起了圈子，絲線隨之攪在一起。

　　紙鳶同時失去了控制，搖搖晃晃的落了下來。崔凱暗叫了一聲不好，趕忙去撿自己的紙鳶，趕過去時，卻見一個侍女正拿著自己的紙鳶怒目而視，見崔凱提著袍角匆匆趕來，眼睛死死盯著自己手裡的破爛紙鳶，定是紙鳶的主人無疑，當即怒道:“哪裡來的小子不長眼睛，竟用這粗製濫造的破爛玩意兒攪了我家主子的興致！”

　　崔凱也是自知理虧，原本想要躬身致歉，卻不想竟被這婢女一番指責，讀書人的傲氣一陣上湧，正色說道:“你這女子好生無禮，兩隻紙鳶纏在一起原本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過失，你怎麽如此出言不遜?！快把我的紙鳶還我，今天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追究?你還想追究?”刁蠻的婢女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複了兩遍之後竟把手裡的老鷹扯成了碎片:“扯了你的破爛紙鳶，我倒要看看你要怎麽追究我！”

　　崔凱是個文弱書生，哪裡見過這等刁蠻的女子，當即被氣得說不出話，隻用手指指著婢女說不出話:“你……你……你很好……你好得很！”

　　婢女見他是這副模樣，當即笑道:“我好不好還用得著你說?我看你賴在這裡就是欠揍，阿大阿二，給我打他！”

　　隨著婢女的一聲令下，左右各有一個家丁閃身出來，兩人雖不是彪形大漢，卻都比崔凱強壯許多，兩人邊挽袖口便往崔凱的方向圍攏而來，驚得崔凱好面如土色。

　　“朗朗乾坤，你們這群惡仆想做什麽！”

　　兩個家丁自然不會理會崔凱，正要動手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清麗的女聲:“青蓮，不得無禮！”

　　循著聲音回頭看去，

只見一個身穿雀藍長裙的女子走了過來，她的手裡正拿著那隻彩蝶風箏，只是上面的畫紙破了個大洞。　　婢女聞聲喚了聲小姐:“小姐，是這書生有錯在先，要不是他也來這裡放紙鳶，您的彩蝶也不會被扯壞。”

　　崔凱聞言臉上一紅，趕忙上前拱手:“今日之事確實是在下有錯在先，實不相瞞，在下平素在城裡售賣字畫，於水墨一道頗有心得，若是姑娘不嫌棄的話，崔某願意為姑娘修補一下。”

　　不等小姐說話，名叫青蓮的婢女再次開口:“補什麽補你補得好嗎！那可是邱先生的的大作呢，尋常有錢都買不來的！”

　　邱澤是洛陽名士，專擅書畫，在本地士人學子之中頗負盛名，崔凱平素喜好繪畫，對邱澤自然並不陌生，他的畫作確實是千金難買，更別說是親手製作的紙鳶。

　　那小姐見崔凱臉上滿是尷尬，便笑著上前對崔凱說道:“紙鳶不過是個玩物，公子千萬不要掛心，再說青蓮也弄壞了您的紙鳶，咱們就算扯平如何。”

　　“什麽扯平呀小姐，那可是邱先生……”

　　青蓮聞言還要反駁，卻被自家小姐捂住了嘴巴:“你這丫頭怎麽這麽牙尖嘴利，邱先生做的就不是紙鳶了嘛?今天乏了，咱們回去吧。”

　　小姐說完轉身就走，青蓮狠狠瞪了崔凱一眼之後便服侍自家小姐上了馬車。馬車緩緩啟程，崔凱清楚的看見車簾挑動間，適才的小姐和青蓮正直者自己掩口輕笑。

　　崔凱被這笑容看的呆了，直到馬車走遠才忽然回過神來。

　　圍觀的人群眼見沒有熱鬧便紛紛散去，崔凱攔住一個也在附近遊玩的漢子，指著馬車遠去的方向問道:“請問老哥，您知不知道剛才那是誰家的馬車?”

　　那漢子以為他要找人評理，便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是通判袁傑的小女兒紅芙小姐，我勸你趁早還是熄了找她評理的心思。”

　　崔凱見他誤會也不解釋，拱了拱手便告辭走了。

　　得知那女子是通判袁傑的幼女袁紅芙後，崔凱整個人魂不守舍，為了能再見他一面，他索性把自己的畫攤也搬到了袁家附近。每天也不好好作畫，隻盯著袁家的大門看個沒完。

　　女眷出門不是乘車便是坐轎，照理說崔凱這種等法無異於守株待兔，可功夫不負有心人，

　　這一天袁家的馬車路過畫攤時，竟從裡面飛出來一個紙團落在崔凱的面前，展開一看，只見上面是一首小詩:

　　腕白膚紅玉筍芽，調琴抽線露尖斜。背人細撚垂胭鬢。向鏡輕勻襯臉霞。悵望昔逢褰繡幔，依稀曾見托金車。後園笑向同行道，摘得蘼蕪又折花。

　　字跡娟秀，紙張還隱隱有暗香傳來。崔凱如獲至寶，拿在手裡反覆念誦，念著念著他忽然停在了最後兩句上:“後園笑向同行道……摘得蘼蕪又折花……後園……同行……這莫非是要約我今晚後園相會不成?”

　　節令將至，袁家闔府都在忙碌，府前淨是迎來送往，崔凱雖然自慚形穢卻緊緊攥住了手裡的紙條。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這麽做並不丟人。”

　　崔凱臉上滿是喜色，當即揮毫做了一副庭前山水，正好有個商人路過，喜歡他畫中的悠遠意境便用一錢銀子買了下來。

　　崔凱的畫技其實不弱，只是因為沒什麽名氣，所以能賣一錢銀子已是不少。此時的天色已經不早，崔凱便收起畫具進了附近的一家酒館。

　　酒保也算認識崔凱，見他這個時間過來吃飯便問他:“崔相公，這個時辰過來吃酒，不怕天晚了出不了城嗎?”

　　崔凱把銀子放在桌上，笑著叫酒保上幾個酒菜:“今晚我約了朋友要見面的，您隻管幫我弄幾個酒菜就好。”

　　酒保拿起銀子不再多言，按照兩個人的飯量預備了酒菜，崔凱也沒有多做解釋，索性自斟自飲的吃喝了起來。直到戌時才起身出門。

　　酒保正疑惑崔凱的朋友為何沒來，見他要走便好心提醒:“崔相公，現在城門已經關了，你不如就在小店留宿一夜算了。”

　　崔凱的臉上並不見半點被爽約的不悅情緒，他笑著謝過酒保之後轉身出了店門。

　　酒館距離袁府不遠，此刻府前的車馬還未斷絕，崔凱便悄悄繞到了袁府後面。他本是個老實本分的讀書人，並沒有提前踩點的意識，直到此時月黑風高他才意識到，想找到袁府的後園也非易事。

　　索性這一片高牆都是袁家所有，他便順著高牆一路前行，走了許久才看到一扇沒有上鎖的小門半開半閉。崔凱教養告訴他進門之前先要竅門，可折枝的欲望卻又讓他鬼神神差的推開了門扇:“後園笑向同行道，摘得蘼蕪又折花……摘得蘼蕪又折花……”

　　他就著地上的一片月光念念叨叨的一路前行，所見淨是蒼翠的植物，七拐八繞的走了幾圈，經忽然有種迷路的恐懼，正在考慮要不要回去時，他忽然瞧見月光下的涼亭裡正有一個女子孤身靜坐。

　　那女子穿著一身雀藍長裙，正是那日所見的紅芙小姐，紅芙聽見有腳步聲傳來，頭也不回的問了一句:“是崔公子嗎?”

　　崔凱隻覺血往上湧，趕忙應聲:“承蒙小姐厚愛，小生特來與小姐一會。”

　　崔凱又往前走了幾步，卻被紅芙小姐出言製止:“那日之後我與人打聽過崔先生的情況，得知崔先生果然精擅書畫，在洛陽城裡也頗有名氣，小女子這才鬥膽請先生過府一敘，不過畢竟男女授受不親，便隻好委屈先生了。”

　　崔凱也覺得紅芙說的很有道理，便尋了一塊石頭坐下與紅芙小姐聊了起來。她說畫壇典故，他說學院趣事，兩人竟覺相談甚歡相約明晚再來相聚。

　　崔凱隻覺得自己交了天大好運，當晚便在附近尋了一家客棧住了下來， 既然想約明晚再見，他索性預留了兩天的房錢，並趁夜為紅芙小姐畫了一幅小像。小像上的紅芙清麗脫俗，遠比他親眼見到的女子更美。

　　崔凱守著自己畫的小像在客棧裡面坐了一天，這一天裡他吃不下睡不著，好不容易才又熬到了夤夜戌時。

　　他熟門熟路的來到後園，果然又在花園的亭中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把小像輕輕放到紅芙身邊，輕聲說道:

　　“紅芙小姐，小生給你帶來一件禮物，是我為姑娘畫的一副小像。”

　　袁紅芙的身子忽然一震，她很想回頭卻又強子忍住，肩膀抽搐了幾下忽然說道:“多謝公子的美意，您的好意我收下了，不過以後您便不必來了。”

　　崔凱聽得一怔:“這是為何，可是崔某那句話得罪了小姐?”

　　袁紅芙連連搖頭:“我原本是有婚約的，這幾天長輩們正在商議婚事，再過幾天，我就要嫁人了。這時候自然不便相見。”

　　崔凱畢竟年輕氣盛，也忘了自己身處通判家裡，脫口便對紅芙說道:“實不相瞞，我對小姐一見傾心，若是小姐不嫌棄的話，崔某願同小姐私奔！”

　　私奔二字似乎對紅芙造成了不小的衝擊，她霍然起身準備要走，可身子卻僵在了當地許久未動，良久，她像是下了極大地決心似的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明晚此時我在這裡等候公子。”

　　言畢，她拿起小像轉身便走……

　　三天后，紅芙小姐的屍體被人發現，屍體腫脹難辨容貌，只是脖頸上的勒痕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