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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橫貫兩京之間的通衢大道,沿途幾乎都是雞犬相聞、人煙稠密之處。唯有西行來到了函谷古道內,陝州和虢州交界處,才一下子有了置身於荒野中的感覺。
只見一邊是高山深峽,峭壁奇駿,放眼盡是古木蒼森,猿啼鳥飛。另一邊是青黃相間如縷的大河奔流滾滾;不斷從對岸的河灘、台地和黃土塬上,衝刷下大片剝裂的沙土滾泥。偶然往來的舟楫也變得極其渺小。
但是與此同時,路上遭遇的人煙也開始變得稀疏起來;尤其是過了戰國時的桃林塞遺址之後,大概走上好兩三個時辰,也未必能夠遇到一個交匯的商旅和行人;這時候,一場瓢潑大雨突然而至。
雖然是初夏方熱的天氣,但是驟然而下冷雨淋多了,所造成的溫差還是很容易讓人畜生病。於是,前方橫穿一大片野桃林的路口,所遭遇到的一處野店,就似乎成為江畋等人當下避雨的首選。
既然是既然是荒郊野地裡的野店,自然就沒有官方的館驛那麽正規和齊全;遠遠看起就是一個林間空地處的大院子。只是在用來阻擋野獸闖入的外土牆上,早已經斑駁剝落出坑坑窪窪的缺口。
而在牆內,也隱約可見一座土木結構的兩層樓舍,以及若乾片竹木搭蓋而成的簡易棚子;在雨水瀝瀝的衝刷之下,鋪了卵石的地面,很快就變得一片濕滑泥濘,又匯聚成一股股臨時的水流。
而在棚子裡,早已經栓了十幾匹的各色馬匹和代步的驢騾;還停著一大一小的兩輛馬車。見到外來客至,守候在棚子裡的夥計,便就連忙的撐傘踩水奔走過來,不顧身上淋濕而大聲招呼著。
因此停頓好車馬之後,江畋一行也踏入野店樓舍當中,撲面而來的就是一陣煙氣、人聲與汗味混雜的熱風;只見大堂前庭已坐了好幾桌各色人客,而在不停的召喚之間,吃得是滿桌酒食淋漓。
而在空曠的大堂後半部分,卻是一排沾滿油垢和可疑汙漬的帷幕和草席,所間隔而成的許多小間。而這些專供行人休息的狹促小間裡,隻放得下一張且容躺下的竹榻,以及架在其上的一具短案。
而此時此刻,這些小間當中儼然大都有人使用。其中有的早放下帷幕,正在一片嘈雜聲中,毫無妨礙鼾聲大睡不已;也有人在掀開帷幕的單間裡,墊著行囊躺靠在竹榻上,據案持著開懷大嚼中。
更有個別看起來是行路上的同伴,或又是新舊相識的友人,在彼此相鄰隔間中,低聲攀談著什麽;但也有個別士子打扮的人,略帶拘謹和警惕的抱著書奩,就著後壁透進來的光線,在看著書本。
但其中形形色色人等中,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坐在牆角的幾名黑衣公人。
他們的服色看起來與當初台獄所屬近似,但在紋飾上又有細微的差別;而在他們之間又隱隱簇擁著一個,帶著黑頭套之人。
這人手足都有明顯的鐐銬,穿著並不怎麽合身的灰色粗布外袍,顯得露在外的肢體有些瘦弱和乾癟;盡管如此,這些公人交錯巡梭的視線,卻是沒有片刻離開過這位身上,時刻保持著懾人的警惕。
在見到緊隨江畋而入的慕容武等人之後。略微詫異的在眼神交錯間,簡單確認了下疑似同行的信息;就將注意力重新轉回到了,他們所監押的那名犯人身上。當江畋落座後,慕容武在耳邊輕聲道:
“錄事,這些怕不是刑部所屬的五方緹騎,專門押解違禁重犯的(北方)玄武隊所屬。”
(最早緹騎之說,源自穿紅色軍服的騎士。泛稱貴官的隨從衛隊。見《後漢書·百官志四》:“執金吾一人,中二千石……丞一人,比千石。緹騎二百人。”)
按照他的三言兩語的介紹,這又是那位穿越者前輩,所留下來泰平改新的遺澤之一。也就是作為大唐疆域擴張之後,傳統刑名司法體系的補充。六部之末的刑部擁有針對不法之徒發布懸賞的職權。
畢竟,國土廣大而民間尚武成風之後,不可避免會產生一些治安問題,乃至犯罪事件。並因為各種原因未能有效緝拿;甚至在一些官府有司力量所不及的混亂、邊鄙之地,形成法外之徒的聚居地。
這時候,就輪到那些官方在冊或是默許存在,有活力的民間團體和江湖人士,開始發揮主觀能動性,真正得以派上用場的時候了。因為除掛出去的懸賞金額之外,對方生死自負也不佔用體制資源。
發展到了後來,就乾脆變成了各種定期發布的榜文排名,而開始吸收大量民間資源和地方官府力量參與其中。原本只能鞠問七品以下的刑部,也正式擁有監督和指導,各道州府縣公門吏員的職權。
而刑部直屬五方緹騎的編制,就是在這個日益增長的需要上誕生的。五方緹騎按照方位,各有不同職責和側重。像是持黑色身牌和過所(通行證)的玄武隊,專門負責就是各種重犯的押解和遞送。
而等到慕容武這裡話說的差不多了,才有跑堂的夥計披著洗得泛白的巾子,很有眼色的湊趣上來,一邊鞠身連珠問好,一邊用力抹著案面道:“客人安好,可要進些湯飯?鄙陋處有現成的蒸餅(包子),黑面、褐面、黃面和白面都有,還有菜心、乾菇、臘丁、羊肉的餡兒……”
“若是客人想要用飯,也有雕胡米和薯蕷絲、雞頭米的蒸飯,還有濃煮的麥粥和栗米粥……若是客人嘴乾,可以先來一盞本處的走油羹和風辣湯,保管一口就唇齒生津,兩口就暖和起身子來的;若客人想要換口味,本店尚有韭葉水引餅(面條)和湯中牢丸(水餃)……”
“若是客人想要嘗口鮮的,本處也有缸裡養的活水魚,現成的小羊和活鵝、仔雞,自種的蔓菁、水芹,還有新摘的茱萸和豆角。大鍋做出的山椒魚頭和活脫羊肉,豆炙鵝,也是頗為開胃爽利的……對了,本處還有當年新釀的豆薯酒和三谷渾釀,客人可要來一角?”
當然了,能夠在這種通衢大道上做營生的,哪怕是野店也需要些手段和本事的;因此,除了價格可能貴了一些之外。倒也不怕冒出什麽殺人越貨的黑店來。不然,早就驚動朝廷官軍剿殺好幾遍了。
因此,隨後江畋就點了一道仔雞羹(雞肉糜燉蛋),一大份切薄的鹵熟羊,一盆二十個巴掌大的菜心和乾菇餡蒸餅;雖然沒有飲酒,卻用店家提供的滾沸熱水,和自帶研磨好的茶末包,衝了一大壺琥珀色的濃茶湯。
然後,在滾燙的仔雞羹上澆上,自帶的魚露和甜醬,攪拌均勻了。再對半掰開熱騰騰蒸餅的裡餡,填上拌好的仔雞羹再夾上鹵熟羊肉;吃在嘴裡盡是滑嫩鮮甜的雞羹與老鹵肉汁醇厚,相互交替的美妙滋味。
只要美美吃上幾大口,再用泛苦回甘的濃茶湯順下去,頓時就讓人格外的清爽又熱乎乎的,頓時精神和爽利起來。因此,為了接下來的旅途計;江畋又讓人稱了十斤的鹵熟羊肉,二十個貼灶烘烤的長爐餅。
接著,李環交代店家燒開竹管引入室內的山泉水;將各人的水囊和車上的瓶壺都重新灌滿;而張武升則是出去給馬喂了新鮮的豆料和芻草。這時候,才喚了托盤的跑堂過來;最終結了小半緡(340文)的食料錢。
雖然,這在沿途城邑的館驛和私家旅舍裡,足以包下一處院子加一整天的食宿。但是放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行路途中,也真算不得什麽了。事實上。靠在這處野店大堂一角,自帶乾餅就免費熱水,吃的渾身直哆嗦的短衣赤腳漢也不是沒有。
囊中略有幾個錢的,則是買一碗五個子的大醬湯,撒點不要錢的蔥花和水芹,蘸著最便宜的大個黑面蒸餅,筷著都不用兩手或抓或飲,就是一頓午食。條件稍好一些的,則點一碗水引餅(寬面)或是湯丸(水餃),唏哩呼嚕吃的生響。
也有人舍不得要更貴的吃食,卻買了一壺相對便宜的渾釀(濁酒);然後自己從袖袋裡掏出一把烤過的豆子,下酒咬的咯嘣脆響。也有人管店家買一大盤煮熟的落花生,配著好一點的豆薯酒,齜牙咧嘴喝的很有滋味。
也有看起來手頭充裕的行商或是士子,要了一鬥蒸屜裡端出來的麥飯,再買一碗走油羹(豬油渣燉菜)或是風辣湯(茱萸酸菜臘肉末湯),直接倒在黃褐色的麥胚粒,攪拌成滋味濃重的主食;再買壺濾過的淡酒下食。
而條件更好的客人,也會點兩碗黃呼呼易於消化的栗米粥,搭配一塊臘丁或是羊肉蒸餅,再來些諸如四分之一塊白切、手撕的水煮鵝肉,或是一段乾煎血腸開開葷;吃的滿嘴流油之下,但也不過是百八十文的花銷而已。
因此花了足足三百多錢的江畋等人,居然是此時消費最大的主顧了。這時候外間的雨水,依舊滴滴答答的,沒有絲毫停歇下來的跡象。透過竹木的窗格。遠處的群山與林木,也依舊是朦朦在雨中模糊不清,
所以,江畋等人還是繼續端在,靠門開窗通風良好的一處席位。喝著剩下的茶湯,就著店家附送的鹽瓜、醋薑還有酒漬的蘿卜乾,慢慢等著消食。一邊側耳傾聽著大堂內,各色人等紛紛擾擾的聲囂,一邊小聲閑聊著。
“其實,這處堂內,稍微值得關注的,大概有四處人等。”飯飽酒足的慕容武,也略微放開一些矜持,顧盼著左右低聲說道:“首先就是堂後左起第五帳幕裡那位,雖然他穿的是行旅的常服,但是依照腰間的蹀躞和囊袋看,怕不是正當赴任中途的官人;只是品秩想對低微,所以連個隨扈都沒有。”
“其次,是堂後樓上靠著欄邊的那名客人;他走動的步伐和身姿,十有八九是行伍出身;但看他手臂和抓握的習慣,怕不是善於射生的好手;只是她憑欄佔據高處,卻是隱隱在等候又警惕著什麽?”
“而後,是進門左廂前起第六桌的那名商賈。你看他穿戴固然是一副行商打扮,但是一雙手骨節粗大的,更像常使力氣的人;同席的伴當也是有意無意,幾次往腰下的空裡摸,更像是有善用和操使的家夥。”
“最後,就是那個看起來像是遊學士子的……”慕容武說到這裡,突然外間就響起了明顯的坐騎嘶鳴,以及穿透了雨幕沙沙而來的沉重踢踏奔走聲。也將堂內還算是氣氛閑淡的眾人注意力,都一下子吸引了出去。
隨後,轟然一陣風聲呼嘯,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形,猛然闖入大堂之內;來人又去勢未減的稀裡嘩啦,將攔路的案席掀翻帶倒了一片。最終沉悶的撞在那些跑堂夥計,所聚集的櫃台前,發出一聲碰的巨響。
而後靠近門邊的江畋,也在自己的席位上,聞到了十分明顯的血腥味,不由皺起眉頭暗自警戒。而後就見徑直闖到櫃台前的這人,赫然是個頭戴武弁冠, 上身穿著兩當甲的,腰跨一柄粗大橫刀的一名將校。
只是他鐵葉蒙皮的上身甲胄上,已經被某種撕扯的七零八落,而隱隱露出內裡滲血的傷口。而手裡同樣還半攙扶、半抱著一名,看起來流血不止的同伴;在他闖過來的這一路上,雨水混雜著血水拖曳了長長一條。
“救人,快救人”只見他對著櫃台內外,嗓音嘶啞的叫喊道:“有什麽手段,盡管拿出來,不然就來不及了。”,隨著他的叫喊,外間又風風火火的闖入好幾名,同樣人人帶傷,甲胄凌亂殘破的軍士來。
只見他們七手八腳的掃平一切妨礙,把那名昏死過去的重傷同伴,給推舉平放在了相對敞平的櫃面上之後;就見血水還在不斷滴滴答答的往下流淌;而被那名將校被找出來的野店當主,卻是苦著臉哀聲道:
“將爺、將爺,饒恕則個,小店只是做炊食買賣的,又何嘗有什麽急救傷患的手段啊!”
這時候,堂後隔間當中紛紛被驚動起來,卻又各自噤聲大氣不敢出的客人中。突然有人走了出來開聲道:“這位校尉勿急,在下辛公平,辛酋三榜出身,正往洪州高安(今屬江西宜春)尉任上,正好帶了一些傷藥,或許可以有所俾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