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當夜,江畋已經出現在了淮南西路的首府,廬州合肥城內的一座高樓上。只見滿城華燈初上,萬家燈火璀璨生輝,圍繞著城坊間的多處夜市,車馬人流往來如織,看起來依舊是繁華太平如昔;
似乎出了街頭巡曳的武侯和守捉兵,稍微頻繁了一些之外,並未受到多少當下環境漸變的影響。或者說是與其他名城大邑一般;在高大城牆的阻隔和足量守軍的拱衛下,讓城內得以保持了足夠安全感。
然而江畋卻是心知肚明,在這一片繁花盛景之下,除了外在的威脅之外,同樣自有暗流湧動的汙濁,在黑暗中持續的擴散和蔓生著。而至仕在鄉的京江柳氏,也不是其中被斬斷的一截觸手和枝杈而已。
雖然,在柳述古腦中“感電”到大多數記憶碎片,並不足以形成足夠有力的現實證據;但根據地方所獲物證和口供,混跡在當地三教九流中的武德司眼線,所提供的消息;將一條隱約線索引向了這裡。
只是在短時間內平定雲夢賊亂,又破獲和查抄京江柳氏的罪行等,也不可避免帶來了另一個隱性效果。讓江畋為首這一路“巡江禦史”;在官府多方面的推動和宣揚之下,越發聲名在外和聲威愈隆了;
雖然,這無疑能夠震懾地方上,那些潛在的不安定因素;乃至從地方獲得更多的資源支持,以及來自官面上的配合;而讓各種行事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但是同樣也會讓那些魍魎魑魅潛藏和蟄伏更深。
因此,這一次為達到突然性的效果,江畋再度玩了一回聲東擊西的策略。以荊湖水軍和大部分右驍衛將士,公開護送著禦史旗牌為掩護,從潘陽湖再度出發,號稱南下信州處理上饒縣報告的異常事件。
然而,江畋本人及其內行隊員,還有部分外行將士;則是在鄱陽巡檢的水寨中就地易裝;然後搭乘當地秘密征用的漕船直接北上。秘而不宣的進入淮南西路的廬州境內,又搶在入夜之前抵達合肥城內。
因為,根據楊述古殘存的幾個記憶碎片,作為暗中特定人口販運產業鏈的上家;還有受托使用某種血脈汙染的秘藥,進行地下人體實驗的源頭,還有那隻藏在歸雲大莊的巨型異獸,都是源自廬州境內。
而作為淮南西道首府的廬州,雖然未能入選直轄的兩京十六府之列;但是因為所處的得天獨厚地理位置,自古就是水陸交通便利、商旅發達和王朝征戰的必爭之地;比如成就張遼威名的吳大帝孫十萬。
同時,這裡也因為正當長江水道中下遊的內漕西線,與物產豐饒、糧食富熟的兩淮之地交匯處;所以長期位列東南四大米市之一;也是相對徐、揚、杭沿海各州,唯一位於內陸的米市/糧食集散地所在。
只是歷經了泰興改新和百年大征拓後,大唐有了來自安南、天竺和南海之地,乃至是遠在千裡重洋外的新洲、大小澳諸侯、分藩的海量廉價稻米輸入;大大衝擊中土糧價同時,也導致了四大米市衰退。
盡管如此,廬州作為長江水道上的商埠重鎮,受到的影響反而不如沿海地區;依舊還保留了許多歷代米市的傳統;比如春秋兩季官方主持的大匯集,為各道州府糧商提供服務的諸多附帶產業和娛樂業。
江畋如今所在這處高樓,就位於城內繁榮昌盛的娛樂業坊區之一。而在柳述古的記憶碎片中,涉及到的重大嫌疑對象;當地頗具名氣的皇供商,擁有數家船行往來於大江上下,的米市巨賈之一汪泊賢。
當然了,如今所謂的皇供商身份,已經不像是泰興、永貞年間,那般值錢和金貴了。只要是又足夠能耐和門路的商人,都可以設法通過內三省之一宮台省,或是分派各地的宮市使,就可以設法謀求到。
因此,作為當年梁公取締宮外特權的補償,在大內諸宦竭盡精細化的創收之下;如今全天下的皇供商加起來沒有上千家,至少也有七、八百家之多;可以說從方面面承攬了大內,衣食住行的一應所需。
就像是這位米市大賈汪泊賢,承擔就是上供大內多種禦田貢米;雖然這無疑是一個長期賠錢的生意,甚至還要額外貼錢來打點,那些分派地方的宮市使和宮台省的內府局,但同樣也具備特殊品牌效應。
正所謂是專供天子大內的名頭,哪怕只是皇供商中最為普遍的日用一類;對於承平百年的民間富戶和殷實人家,乃至是外藩諸侯的領下,依舊具有足夠的吸引力。可說是一種高端市場的天然獨佔份額。
要是這樣的話,也不用江畋太費周折,直接一張正式行文/扎子專遞,讓地方官府配合采取行動就好了。但是這位大賈汪泊賢除了本道宮市使的淵源之外,卻還有另外一個特殊身份,武德司的外押官。
嚴格意義上的武德司,只在兩京十六府有一定數量的定員和行事權宜。也只有受到鄰近地方官府的邀請,才能以協辦/乾差唯由,參與一些地方案件的調查和追索。但事實上當然不會僅僅局限於此的。
在府城之外的州縣地方,同樣會有武德司的外圍人員,及其所發展出來的眼線、暗樁,只是他們以三教九流的掩護身份暗中行事;並且通常隻向上負責,互不統屬和了解彼此身份,具體人員數量不等。
其中的地方頭目,稱為押官、副押、協理等等,是唯一在武德司的副冊上具名,領取餉錢和經費的。至於更多的手下人員,和兼職的暗樁、眼線;都是根據具體營生的收益多寡,按照比例自支自足的。
因此各州縣的武德司外圍組織,按照不同地區的肥瘦豐寡,甚至還要額外掏錢孝敬府城的上級,才能保住相應的位置不被調換;而手下能夠供養和維持的暗樁、眼線等編外人員,同樣也是數額不定的。
而像是淮南西道的首府廬州這種名城大邑,武德司通常會有好幾位押官同城;雖然汪泊賢只是在副冊登名,不領薪餉和經費的外押官;但是在他的財力加持和人際滲透之下,本地武德司已經不可信了。
更何況,在他的背後還可能藏著更深,同屬於十二辰相之一,乃至是暗中活躍在南方拜獸教高層的存在。所以乘著饒州發生的事態還未完全擴散開來,江畋采取了暗度陳倉的策略,親自前來一探究竟。
而這一次為他提供協助和臨時掩護的,則是廬州本地的另一股勢力;也是京師平康裡大名鼎鼎的七秀坊,在地方上的分支和外圍成員,名為長歌的結社。因為江畋派人出示了來自公孫大娘的客卿信物。
然後,江畋就得到了城內第一手的消息,以及這處方便就近觀察和監視的場所。就在高樓正對的鸞台苑內,作為糧商大賈的汪泊賢,正在大開宴席款待賓客;因此遠遠望去,正當是燈影交錯娛宴正酣。
“貴人明鑒,汪氏也是行院的長期恩客,最常用作待客的就是眼前的這處趣茗樓,”作為長歌社的社首,小有名氣的都知娘子;自號“仇姬”輕紗蒙臉眼角有燒灼瘢痕的女子,也低聲介紹著當下情況:
“其中位於頂樓露台一側的門戶處,就是他私下專屬的靜室;日常以貼身的護衛好手看護,並且經過了不明程度的改造;也從來不用人服侍和也不召喚姬妾入內;若有什麽隱秘收藏,大致落在此處了。”
“汪氏產業中雖有些,不那麽合法的勾當;但在地方還算是頗具善名的家門。尤以出手慷慨、仗義疏財稱著,因此日常在府上,很是聚攏了一班遊俠兒,以及江湖中高來高去的好手;還有些決死亡命。”
“此外,以汪氏諸行謀取營生的船幫、鄉黨,和販夫、腳力社,同樣數以千計;足為耳目和風聞。 諸官署衙的差役、公人,不良人,都曾經受過他的好處;也不是沒有上官調查訊問,但都消弭無聲。”
“倘若……貴人,想要抓住汪氏的把柄,或是問罪於堂。”說到這裡,仇姬猶豫了一下又道:“光靠眼前這些風聞和事跡,是遠遠不夠的;之前就算是有一些落實的乾礙,也自然有人出首頂罪過去了。”
“你在試探我的態度麽?還是與汪泊賢有所仇怨?”江畋微微一笑道:“不過,你放心,我既然已經盯上了他,自然就不會輕易的放手;更何況當下我也不用那麽在乎,官面上所需的流程和憑證……”
正在說話間,江畋分神操縱著重新凝聚完成的甲人,在黯淡月色連連閃現而過;轉眼之間就來到了對面的鸞台苑內。猶如清風一般的彈跳和按壓著簷角、闌乾;悄無聲息的穿過一層層楹窗外的視角盲區。
最終抵達了頂層的露台上,側身如陰影一般的抵靠在,毫無外窗的全封閉靜室外牆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