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都督府請客,上來獻藝的女樂和舞姬,也是正兒八經的揚州教坊司出身。因此做男裝打扮的女樂,演奏的是《清波樂》;而堂上獻藝的舞姬穿得十分嚴實,與街頭的清薄通透形成鮮明對照。
配合著聲調莊正高昂的笙、箜篌、篳篥、羯鼓、方響等器樂聲聲,曳裙高鬢、水袖飄颻的舞姬們,同樣也是群舞的風姿富麗;賞心悅目之間,自有一種令人不可褻瀆的凜然華貴和翩翩然的超脫感。
不過在這種氣氛之下,就不適合談論私誼,或者說是表現出一種公事公辦的對等接待態度。畢竟江畋以巡江禦史、妖異討捕的身份,在揚州境內搞了這麽多的事情;身為地方執掌不可能無動於衷。
因此當敬酒一輪之後,這位揚州都督獨孤鄆就離席更衣了。而作為重要陪客形容富態的揚州府少尹蘇文彥,也順勢起身來到江畋身邊,旁敲側擊的象征性問候了幾句;才直奔正題笑容可掬詢問道:
“如今妖邪伏法,憲使也算功德圓滿了,實在是朝廷之幸,也是揚州之幸;卻不知接下來的憲使日程中,尚有什麽地方本府可以協力之處麽?不瞞憲使,淮揚地方士紳官民,也很有些報效之心。”
“揚州地方上,就這麽迫不及待,想要禮送我出境麽?”江畋聞言突然笑笑道:“都要設法勞動府尊為說客了?不過,我的確是還有一點點小小的乾系和手尾,需要勞動地方配合行事一二。”
“……”然而,蘇文彥聞言卻似乎不怎麽意外的,深深看了一眼江畋,隨後在油光滿面的胖臉上,露出一個複雜的笑容道:“既然如此,可否請憲使移步說話。”得到應允後,他就主動離席而去。
片刻之後,江畋就在宴廳臨水一側,用來吹風和賞景的伸出露台上,找到這位憑欄而立的揚州少尹;只見在此期間,他似乎又多喝了幾杯,而讓臉色變得越發漲紅,頭臉上也隱隱的冒出汗跡點點。
然而,雖然一身酒氣熏然,但他的眼神反而十分清明,一掃之前宴廳中那副圓滑和逢源做派,對著江畋輕聲道:“相比憲使需要收拾的手尾,便是東海大社的那點是非?或許還有大雲教的乾系?”
“不錯!”江畋轉念數想後坦然回答道:“看起來,尊府也是個有心人,並非對此一無所知啊!只是,這其中的乾系實在要緊,也讓我沒有輕易放手的理由。”
“盡管如此,本府還是不免逾越奉勸一句,此中乾系紛雜,憲使當有所取舍。”然而,對面的蘇文彥卻輕輕的搖搖頭道:“本府當然並非信不過憲使手段,但有些東西絕非殺伐手段輕易對付的。”
“哦?”江畋半真半假的略作驚訝道:“可是尊府察覺了什麽;在揚州地面上,居然也什麽樣的乾系,足以讓您投鼠忌器麽?”
“……”蘇文彥卻是深深歎了一口氣,隨即又打了個酒嗝,眯起眼睛左右他顧道:“本府……,乃是河東蒲津人,承蒙堯舜太后的最後恩典,自京大文學院的學成,考取壬申年的二榜進士出身。”
“釋褐試之後,歷任朔方、河南、劍南各道……直到七年前,補為東閣直學士,兩年後僥幸外放廣陵至今;雖不能說任上卓有成就,但也努力維持了地方的安然無事局面;自有一番心血和眷戀。”
說到這裡,他眯起眼睛看著九曲池對面,所倒映出來的人聲鼎沸,燈火輝煌、宛如不夜城的綿連城坊:“雖然剩下的任期已經不多,但也絕不願意看見,如此大好的太平光景,輕易毀於一旦。”
“所以,接下來的話語,只是我飲酒上頭後,無意間說出來了胡言亂語。但凡是離開此處之後,本府就決計不會承認;無論是都督面前,還是日後朝堂招還相詢,都是如此;還請憲使見諒一二。”
“還請但說無妨,我自當聆聽。”江畋也微微做了一個攤手姿態,同時,對不遠處的慊從使了個眼色;他們就心領神會的分散開來,又在形成露台與宴廳之間,形成一道無形的警戒線和緩衝地帶。
而後,江畋又用強化的感官,仔細感應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確保除了夜晚的風聲,池泊的水聲和蟲鳴之外,露台上下並沒有什麽多余的存在。這才開口:“其實我也有心請教府尊的……”
“難道我不曉得,那位裡行郎君,其實正在暗中查本府?”蘇文彥又看向徐志遠所在的角落,輕聲道:“只是我自身持正,最多有點錢財上的紕漏,其他不無可為人查,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樣了。”
“所以,我還要費心給他示警,並設法逼他前去尋求憲使的庇護;不過,他的同僚就沒有這種好運了,一個月前就被人在船上盜劫而殺,屍身直接投進了邗溝中,撈起來的時候早已面目全非了。”
“若不是我手下的仵作足夠老練,發現了些許身份相關的端倪,還不知道其中如此駭人聽聞的乾系;至於他本身估計所知有限,所以才被人放到最後來處置;但好在憲使到來,令賊人有所忌憚。”
“那,究竟是怎樣的賊人,居然能讓貴為淮揚的一府之尊,也要自覺無能為力呢?”江畋隨即抓住其中的重點到:“難道如今重大的乾系,尊府不該求助於督府,而要專程來找我這個過路之人?”
“憲使卻是過於自謙了。”蘇文彥有些無奈道:“自江陵以下,貴官的大名早就風聞大江南北了,不但令那些四處橫生的妖異,聞風變色,爭相隱遁;多少有染和勾連的人家,也難逃破門滅族。”
“到了淮揚之後,更是一舉拿下了那位巡漕都兵(馬晉);說句自墮名聲的話,本府與這位兩看相厭,在官面上不合多年;暗中也不是沒有查訪過他,卻始終未能拿住他的關鍵把柄,奈何不得。”
“但唯有憲使到地之後,輕易就將他逼的走投無路,只能聚眾抵抗後畏罪潛逃,也讓那些平日遮護他的淵源,就此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多有牽連落馬或是去職告老的,也讓本府看到了一個機會。”
“難道揚州本地的事態,已經嚴重到了這般地步麽?”江畋這才收斂起笑容,轉念一番之後沉靜的看著他道:“你不是素來與獨孤都督親善,就未嘗請示麽?或者說,你對督府也有所不放心了?”
“不不,獨孤使君雖有些倨傲難近,卻是素來性情稟直;更是出身京華大姓,將門世家,當不至於看得上地方這些蠅營狗苟的勾當。”蘇文彥毫不猶豫的搖頭道:“但督府中卻有不少本地人士。”
“這也是本府最擔心的,當初自號大雲教的誦經結社,已遍布鄉野地方,地方官吏士民、豪族縉紳、商賈富家,也不免牽涉其中;近年連府城內的販夫走卒、官眷後宅,也發現有人在聚集頌念。”
“而使君自持手掌江淮間的數萬兵馬聽效,始終覺得只是芥蘚之患,只要下令驅逐取締便就好了。若是敢於聚眾犯亂,則大兵一致就碾如齏粉;故而視為誇大其詞,而布政諸使,本府則要避嫌。”
“因此,本府更憂心的是,有人在暗中蠱惑或是誤導了使君。”說到這裡,蘇文彥臉色微微變得難看起來:“倘若是如此,我終究是一府之長,隻待更多收集證據,慢慢與之周旋尋找破綻便是。”
“但是,就在數日之前,本府自京師帶來的一名重要親隨,在前往鄉下蟄居之後;居然也失去了聯系。而此人正是本府派去,暗中監視和保護那位裡行郎君,等閑十數人持械不得近的好手。”
“與此同時,本府還從多處得到了不知真假消息,那些大雲教的結社中,已經出現了多次顯聖的跡象;不但蠱惑了更多的鄉民百姓,投獻身家爭相供奉,還讓派進去的多名探子,也失去了聯絡。”
“若是其他裝神弄鬼、掩人耳目的手段,本府也不是沒法對應。”蘇文彥再度歎了口氣:“但本府反而要憂心, 這其中有真正存在非常手段,再加上一些妖異的協助,那就實在是力有未逮了。”
“居然,已經猖獗到了這個地步麽?”聽到這裡,江畋開口話說了一半;卻似有所感的突然伸手向空中一抓。瞬間就捉住了一支嗡嗡作響的細箭,箭杆被塗成了灰黑顏色,小巧的箭簇上還有空槽。
而箭頭的方向,正對準了靠在欄杆邊上的蘇文彥,也驚得他出了滿頭大汗,頓時滿臉醉紅蛻變成毫無人色的青白。“居然敢在我面前害人!”江畋冷冷一笑,信手一揮,刹那間對面角樓轟然崩碎。
隨著凌空炸裂開來的大片殘磚碎瓦,一個如同受傷大鳥一般的身影,倉促飛躍而起眼看就要落到了,數十步外的池泊中,水上更有一條小船,正在悄然靠近。下一刻,那個身影就突然頓住在水上。
然後,又像是身不由己一般的拚命掙扎著,從水面上飛快倒退回來;凌空飛躍一般的落到了江畋所在的露台上。而這時,宴廳內的賓客也似乎注意到了這個意味,紛聲嘩然的聚集過來又被攔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