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下演奏的鍾鼎聲聲之中,已經服過湯藥而臉色稍緩的李弘,也僅著白紗單衣蓋著錦繡薄被,躺在塌上似睡非睡的閉目養神;直到一直灰黑毛色蓬松的狸花貓,出現在帳頂上才慢慢的睜開眼眸。
“孤已經交代下來,要內班演奏一整夜的《大韶》。至少在當下之際,不虞有人偷聽的。”李弘緩緩開口道:“孤此番請狸生前來,依舊還是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再三;上官小女可還安好呼?”
雖然此刻二聖正遠在東都,但身為太子的李弘只是私下離宮,在舍人院呆了數個時辰,居然就有人連夜代表中宮過來探問;這代表著什麽?代表著東宮之中,同樣不乏來自那位天后的眼線和耳目。
顯然,對方甚至都不屑於在這種明面的細節上,進行遮掩和隱藏一二。所以,李弘乾脆就用這種當場演樂的方式,來避開可能存在的隔牆有耳;也算是別出心裁、用心良苦,卻又相對行之有效了。
“還好,若不是太子暗使人襄助,彼此也不會有機會相見了。”江畋笑了笑道:“當然,自從我告知太子將來的那一刻,此身的因果糾纏,就已然悄然而生了。所以還一如往前,請殿下但說無妨。”
接下來,李弘也像是面對一個多年老友一般,慢慢敘說了這段時日,他所嘗試做出的一些事情,有些已基本實現了,但也有些在推行過程中,遇到無形阻力和潛在的妨礙;乃至由此產生的諸多困惑;
“殿下,你太過勉強自己了。”江畋靜靜聽完道:“就算是迫在眉睫,卻也不能以犧牲未來僅剩的壽數,來達成某些目的;更何況有些事物急功近利不得,只能靠潛移默化的水磨工夫來逐步實現。”
“孤何嘗不知啊!”太子李弘喟然歎息道:“但是自從知道了狸生所言的那些將來之事,正在逐一的應驗中,孤就未免輾轉反側、寢食難安,更兼我壽數所余無幾,更是唯有隻爭朝夕啊!”
“殿下的這種心態,就很不對了;卻是因我泄露天機之故,幾近入了魔障。”江畋搖搖頭道:“但若是因此勞心竭慮過甚,反而是影響了身體,也縮短余下的壽數,那就是得不償失的急功近利了。”
“狸生所言甚是……”李弘再度苦笑了起來:“孤也未嘗沒有想過,身側那些妃子近從,更是勸諫再三;可是,一想到將來的不忍言之事,孤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要為之扭轉,哪怕寬緩一二啊!”
“殿下,你未免好高騖遠了。”江畋搖搖頭道:“改變一個人,一件事,乃至某個家族的命運,以當下殿下之能,或許努力一二就有轉機;但是想改變紛繁複雜的未來進程,就顯得是癡心妄想了。”
“就算是你挽救的了一時,難道還能挽救一世?其他的且不用說,難道伱真以為,武後日後能夠獨斷朝綱,大權在握,乃至走到所有人不能企及和預料的那一步,僅僅是靠個人的意志和決心麽?”
“母后的雄才大略,身為兒臣的怎會無所察覺呢?”李弘滿臉神情複雜的歎息道:“但哪怕呂後攝國之故,至少也有先例;只是孤實在難以想象和揣測,她竟還能超乎其後,達到千古獨一的尊位。”
“自然是有天下大勢和眾望所歸的緣故。”江畋看著臉色微變的李弘,又繼續道:“或者說當初聖上即位後,為什麽要力排眾議,不遺余力的貶死長孫太尉,乃至摒除他在朝堂中的諸多影響麽?”
“難道長孫太尉,對大唐的功勞不夠大,還是才具不足、名聲不夠大麽?根源就是他不知進退,以自以為國的私心和維系家族權勢的念頭,大過了臣下/外戚的本分和職責;也威脅到皇權的根基。”
“而天后能夠崛起,也正是籍此與聖上一體同心,出面承擔所有的乾系和罵名;來推動此事。所以,這一切因果的根源,其實還是在聖上身上;只要聖上能久壽康健,天后哪有機會走到那一步?”
“……”李弘聞言沒有說話,但也微不可見的暗自點頭;算是在心中確認了這番說法。然而,就見江畋又道:“這其中又要涉及到維持皇權的根基,以及圍繞前朝與后宮權柄的博弈、消長變化。”
“當然了,自從上官一門覆滅,帝後之間的權柄倒置,就已然是不可避免了。更何況最為關鍵的症結,聖上以頭風不能視事,別無選擇只能愈發仰賴天后了;而除了天后之外,便就唯有太子了。”
“所以,無論殿下個人是如何做想,或又是如何恭順孝道、維系事親;都改變不了,在天家的權柄面前天然的猜忌、疏離和隔閡。或者說,只要太子擁有監國名分並欲作為,就不免要面對天后。”
“雖然聖上未必是想要母子疏離、生隙;但毫無疑問需要有人為之出首,維持皇權架構之下的平衡與製約。就算沒有殿下,還有諸位皇子,還有列位大臣、外戚、宗室。這就是生在天家的命運。”
“……”李弘依舊沒有說話,但是越發眉頭緊鎖,面沉如水。甚至他有心開口,卻不知道從何辯駁開始;反而事腦海中如記憶翻沉一般的,自發想起來自小到大,父皇和母后之間的逐漸態度變化。
“所以,太子若想要有改變,也要明白一件事情;朝堂上下、朝野之間,誰是對手,誰是助力。或者說,太子如今可依仗的根基和班底是什麽;弄不清楚這些,日後只會死無葬身之地而渾不覺。”
“因此話說回來,您覺得天后所能夠仰仗的根基,又是怎樣一個或是數個群體,才能在一片激烈的反對和抗拒之中,支持、推動著她走上那個至高之位呢?我覺得,這才是太子需要用心結構的。”
“狸生,想不到您,還知曉如此之多的帝王之術;若非此狸奴之形,孤幾乎要以為您是,哪位上古先賢、治世英主的化身。”李弘再次滿臉苦笑了起來:江畋笑笑道:“在時光長河見多了而已。”
“相比之下,殿下以盡孝之故,設法讓聖上保持禦體康健,哪怕比原本的壽數多活幾年,也能推遲那個時刻的到來;製造出更多的轉機和可能性。畢竟,只要聖上在世一日,天后就只能是天后。”
“而在聖上身後,天后也足足用了二十年的監攝國政,數度廢立天子的手段和威勢;才肅清了朝堂之中的異己之聲,試探了天下的人心趨向,完成對於大致局面的掌握;難道這也是偶然成就麽?”
“是李唐天下太過不得人心了麽,還是皇族宗室的支乾不夠繁盛,以至於要三代之後就異姓而治?歸根結底,還是在天后的治下,天下大多數人的境況,與李唐治下別無差別,乃至還有所改善。”
“因此,待到她晚年精力不濟,處事越發昏聵、所托非人之後;自然也有臣下迅速反正,擁護李氏宗親光複大唐;而參與李唐複辟的這些人,同樣是她手中得以提攜大用的國家棟梁、當世能臣。”
“反推之,現在的朝堂內外,擁護和支持殿下的那些人麽,都是真心尊崇和效從殿下麽?而不只是為了自家的富貴與前程,或者,純粹只是為了以儲君為旗幟,與天后進行分庭抗禮的現實需要?”
“太宗為什麽要開創科舉,令天下英雄盡入彀中?無非也是為了李氏皇權的長治久安。所以,太子想明白自己可以入手之處了麽?或者說,我覺得太子大可以從這幾方面,未雨綢繆的先行試水。”
“又比如,額外開辟武舉之途,為天下習武之人提供出路,爭取軍中廣大中低層將士的人心。不看出身唯才是用,提攜寒門庶族的才俊,以為權衡和製約歷代以降的士族門閥,勳貴外戚的影響。”
“學問習武,都需要專門脫產的支持,最不濟,也是小富、殷實之家的底子;更何況,天下權勢與資源產出就那麽多。彼消此長之下,是滿足那些個高門大族容易,還是籠絡廣大寒門庶族簡單?”
說到這裡,江畋頓了頓又道:
“因此,太子就算有心作為,也沒有必要煎迫於己,先從眼前力所能及的部分,開始一點點的改變境況吧!至少你有嫡長的名分,又有監國之實;更兼體弱多病,就算天后也不好過度凌逼緊迫。”
“這是你的劣勢,但也是你潛在的優勢;就看你怎麽去運用得當,把握好分寸與平衡。不至於過度刺激二聖和引發猜忌的同時,最大限度發揮,身為太子監國的職責本分,盡量挽救一些人和事。”
“故而,千萬不要想面面俱到,什麽都想要,就什麽都做不好;人力終究是有所窮盡的,你只能有所取舍的選擇,其中相對重要的關鍵,舍棄一些無關大局的旁枝末節;團結一切可以團結之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