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當初國朝與初代諸侯的盟誓,這也是除了諸侯公然叛亂和自立之外;朝廷屈指可數,可以有限介入外藩事務的理由之一。但對使臣本身就具備某種風險,因為這代表了朝廷與諸侯的潛在博弈。
在百年大征拓期間,也不是沒有利欲熏心,或是利令智昏的外藩,被大唐朝廷聯手其他盟約中的諸侯,徹底消除或是平定、剪封或是強行分家的例子;被卷入其中因此喪命的使臣,也有雙十以上。
哪怕就在二、三十年前的夷州藩,也是發生過前代公室主在京師暴卒,留在藩邸的諸子、庶弟爭奪權柄;以至鬧到不可開交在領內兵戎相見。也導致朝廷派往夷州的吊唁使,不明不白的死在海上;
因此,這件前所未有的意外,也導致了朝廷的震動和藩務、宗藩院的同仇敵愾;於是在彌留之際的堯舜太后內誥推動下,兩院迅速通過朝廷的提議;冊立留在京師的當代公室主,在江淮發兵平定。
所以,郭崇濤倒不用太擔心自身的安危;因為江淮兵馬到夷州也不過兩三日海程;既然能來第一次,自然也能來更多次。更何況隨著如今天象之變後,朝廷與諸侯外藩博弈,也逐漸佔據更多優勢。
按照周師的說辭,天朝地大物博戶口億兆,產出豐饒的巨大體量;哪怕是如今異變頻頻,也沒達到傷筋動骨,或是動搖國本的程度。反而多數外藩諸侯,應對諸夷、土蠻騷變和異類橫行疲於奔命。
更要仰賴國朝人力物力的輸入,乃至是保持海外通貿的支持。尤其在禦史台等處,內部刊發的《妖異圖鑒》和《異聞叢談》連載;因為分析妖異和對策之故;更是成為諸侯外藩重金難求的搶手貨。
當然了,按照周師的私下叮囑;這次出使夷州歸還之後。他就會按照約定,與周師自幼養在家裡的妻妹定下婚約;並逐步接手膝下無子的周師,日後的人脈和故舊;也算是師生一場的功德圓滿了。
抱著如此的心念,郭崇濤被引進了儀衛重重、雕梁畫棟的富庭宮;一路穿過前朝的大正殿、宣文殿、退思殿;前庭附屬的左右鍾鼓樓和鼓吹亭、知世堂、章華台、鳴鸞閣、內仗院;就來到了後朝。
在這裡專供公室當主起居的拱辰殿內,郭崇濤也見到當代的通海公;作為天下僅次於西國大夏的六大公室之一,也是顯赫異常的梁公血脈,一門三家的通海系;統禦東海/新洲諸侯外藩的宗藩之長。
呈現在郭崇濤面前,只有一個包裹在華麗帷帳與床褥中,苟延殘喘、行將就木的枯瘦老人。哪怕用名貴熏香和藥材,也不能掩蓋那種撲面而來的沉鬱死氣和失禁的隱臭;雖然他的氣色看起來還行。
面對郭崇濤一板一眼的例行禮數,和代表朝廷程序性的問候時;這位眼神渙散、口涎橫流的公室主,也只能在左右的往複呼喚、介紹和幫助之下,微微動彈著肢體的末端;權做是某種象征性回應。
在這個過程當中,那位世子始終沒有出現,或是親自陪同/監護左右;但也沒有人因此跳出來傳達質疑,或是借著有限的接觸機會,給他這位朝廷的探問使透漏什麽;更沒其他內官世臣表示出異常。
就好像是富庭宮內外,大家已經對此習以為常;或者說是當權的二沈姑侄,已經完全掌握了局面。在這種情況下,郭崇濤自然也不會輕舉妄動;畢竟,後宅當權這種事情,在諸侯藩家中並不罕見。
只要能夠確保諸侯的血脈不斷,不至於被來歷不明的所竊據;朝廷也實在缺乏主動介入和干涉的理由。歷史上,倒也不是沒有籍此發難,想要效法班定遠之故的例子;但是基本的下場都不會很好。
因此在波瀾無驚的完成了,對公室主的探問和當面宣書的流程;並以朝廷名義賜下名貴的藥物、食材和器物之後。郭崇濤也順勢提出了要求,想要面見正在修行養生的世子;出乎意料的得以回應。
甚至沒有任何的拖遝和推三阻四的延遲;重新換上一身行頭,並沐浴熏香的郭崇濤,就被引到了富庭宮後苑的兩山之一左屏山上,一處人工開鑿和修飾過的天然洞穴內;又一路穿過了重重的屏障。
最終見到了一處熱氣氤氳的大號溫泉湯池,以及諸多捧持器物的內侍、奴婢和帶刀的緋衫衛士,宛如眾星拱月一般屏氣息聲環繞在側;赤膊團坐在微微翻滾的乳白色湯池中,閉目養神的年輕男子;
然而,在見到對方的那一刻,郭崇濤這一路下來所努力維持的矜持和冷靜,刹那間就被心胸中奔湧而出的情緒給淹沒過去,又如烈火熔岩一般衝破了最後一點的理智和冷靜,脫口而出:“是你?”
因為,他怎麽會不認識對方呢?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郭崇濤還是上元夜的巡城禦史,而他則是那個犯下十數條人命凶案,並且涉嫌誘拐大夏使臣之女,在當街口出悖逆之言,關進台牢待決的囚徒。
但隨即事情就被翻轉和顛倒了過來;他轉眼就成了梁大使之女的救命恩人,更因為在街市陪斬時的訣別詩,名動市井一時;在各方暗中的關注和博弈之下,成為台牢當中小有名氣的一時風雲人物,
事實上,後續的追捕和審訊,幾乎都是郭崇濤一手操辦下來。本以為就此可以消停一二,但沒想他在梁大使親自探訪時,卻又扯出當年牽連無數的“真珠姬”案,令堯舜太后臨終引以為憾的往事;
然後所有的事情就一下子,超出了郭崇濤這個區區巡城禦史,可以掌控的范圍了。而作為掀起這場莫大波瀾的對方,也悄然消失在了台牢中;再度現身時,已是在收到暗中觀察和監視的右徒坊內。
按照原本的安排是以這位為誘餌,看看能否引出在逃的三色坊,青黑郎君及其背後的同黨;但卻因此事態失控,變成了多方不明勢力,在右徒坊內的衝突廝殺,並演變成了一場蔓延全場的大暴亂。
在這場暴亂中,又順帶牽扯出來右徒坊內,有人暗中在地下水道中別設據點,以囚徒為餌食和素材;蓄養和配製異類/凶獸的莫大乾系。因此,當郭崇濤再度見到對方時,已成為禦史察院的自己人?
然後,為了追尋更多的線索和行跡,金吾翎衛府和禦史台,特意安排他混入長安地下多年的鬼市;結果,在官府的打擊和追索下持續存在多年,暗中隱藏太多罪惡與汙穢的長安鬼市,就一夜覆滅。
這時候才有人注意到,圍繞在他身邊的某種危險概率;幾乎能夠將所過之處的陰私和黑暗,給攪動的天翻地覆的某種天賦和驚人運氣。當宗藩院背景的裴氏出面後,最後一點製約他的理由也沒了。
然後,已經從這一系列事件當中功成身退,被安排另避風頭的郭崇濤;與受到裴氏刻意籠絡和結好的對方;也由此逐漸淡出了彼此的視野。只是遠在巡守邊地時,郭崇濤還能偶得隻言片語的消息。
從禦史台例行傳送的內部參詳上;略微知道這位有過短暫接觸,卻又留下深刻印象的故人;繼續發揮他的“災星”“活太歲”之能,活躍京畿和洛都之間,掀倒一個個高門甲地、藩候顯貴的傳聞。
因此這一刻,郭崇濤一下子就明白了,朝廷諸公特地指名他,充任為探問使前來的用意和苦心了;顯然是早有人得到了疑似的消息;需要他這個最早與之接觸之故人,更進一步的當面確認和判斷。
但是,他同樣也是難以置信,這位長安街市中生活和混跡有年,各種目擊和旁觀者眾多的高淵明/江畋;怎麽就會一朝就成為通海公室的世子呢?這也實在太過荒誕和離奇了,以至於他都無言以對。
然而下一刻,湯池中的對方卻慢慢的睜開了眼睛,用一種低沉而緩慢,難掩倨傲的聲音道:“探問使,可是見過余麽?何以如此失態呼。”聽到這句話,郭崇濤一下子就冷靜下來,想起自己職責。
“不瞞邸下,卻是您的尊榮,令外臣想起了一位京中故人。”郭崇濤隨即真真假假的順勢試探道:“曾與外臣一起比肩患難, 解決過許多關鍵的案情”。下一刻,這位“世子”也呵呵輕笑了起來。
只是,這個笑聲看似平淡,卻讓郭崇濤自有一種頭皮發麻,渾身不自在的瘮人感;也讓他下一步試探的話語,頓時就卡住了……因此小半個時辰後,郭崇濤重新退出來,身上還徘徊不去某種陰冷。
讓郭崇濤不禁打了幾個冷戰,哪怕直射在身上的陽光,也不能緩和多少。直到這一刻他也可以基本確信,這位世子似乎酷似那人,然而卻又不是真正的他。因為,與他當初所知的那個人差異太大。
京師那位根本就是淡泊異常,寵辱不驚的漠視一切性子。哪怕身處囹圄或是異常險惡之所;也依舊能夠坦然以對、侃侃而談。唯有偶然遇到不平之故,才會露出藐視一切人倫與法度的殘酷與冷靜。
但眼前這位通海世子的言行舉止之間。卻令他頭皮隱隱的發麻,全身上下都在散發令他本能遠離的危險信號。就像一團深淵或是混沌;在還算雍雅得體的外皮下,掩藏著難以言述的不可名狀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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