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江畋就上了一輛明顯是專屬於可達鴨,外表平淡無奇內部卻相當裝飾精致的四輪寬幅馬車。不但在車板上鋪著絨毯放著靠墊,依次布置了案幾櫥櫃擱架等諸多陳設,還有收納式壁燈和掛鉤等物。
在夜色中踏踏徐然駛過大半個城區的馬車,最終就停在一處牌樓下;上面赫然是“平康坊”三個大字。然後,換乘了兩架專人抬舉的搭子(類似滑竿、軟轎);又繼續在一眾步行親隨的簇擁下前進。
而話癆式的念叨了一路的可達鴨,也再度正色解釋道:“請先生莫要介意,此處乃是朝廷明令,不聞貴庶良賤,禁行車馬的所在;小爺我固然往日不在乎這些瑣節,但卻不想因此打擾了先生的性質。”
江畋點頭表示無妨。平康坊名為坊區,其實就是一個小型城邑的規模;因此佔地范圍頗為廣大,而真正有名的平康三曲(三裡),位於橫豎貫穿十字大街以北;而南面則是與之相關樂師倡優伶人的聚居地。
為這次出行江畋也換了一身行頭。此刻他得以穿上了代表士人身份,收拾一絲不苟的青苧衫和烏短靴,頭戴通透輕便的烏紗濮頭;而腰上的銅扣蹀躞帶還懸了個小小淺緋魚袋,則昭示著來自官方的背景。
裡面放著那塊“禦史裡行協辦”的身牌,還有本地落戶的硬質身憑;以及代表某個家門客卿身份的鐵片。因此就算是正巧遇到了,維持夜間巡禁的金吾子弟或是不良人臨檢,也不怕對方的盤查和詢問。
事實上,帶著前呼後擁扈從出行的好處就體現在這裡,在這些一看就不是等閑人家的隨從簇擁下;絕少又概率會受到攔截和盤查。甚至這些扈從在遇到巡禁隊伍時,還能與對方頗為熟稔稱名道姓招呼著。
因此,行進在燈火薈萃而人影攢動的平康坊大街上。透過夜風中輕輕飄揚的紗罩,江畋既可以欣賞朦朦夜幕月色皎潔下,紅袖亂招行人如織的街景,也能悠然自得在耳中繚繞著,隱隱約約的絲竹聲和男男女女,充滿曖昧與旖旎的調笑聲。
然而,隨著抬架的隱隱呼號聲和喘息,搭子上富有節奏的輕緩搖曳。他也在腦中像是回憶如潮的,慢慢想起當年前身剛來長安時;初次被年長一些的同伴,給帶到這裡來見世面和開闊眼界的種種說辭與介紹。
這平康裡三曲在京中赫赫有名又各有特色,而這南曲與眾不同的特色之處,則在於密集分布的花街。光這曲中沿街就有掛牌的行院百多家,而在曲徑通幽的裡坊街巷和獨門獨院,私自開業的還遠不止如此。
故而這一帶也被稱為虹香溝,據說是此中女娘們梳洗的脂粉,讓流水長年是彩虹一般地繽紛顏色,流到其他坊還依舊余香不減。然後甚至還催生了一個下九流的民間行當,就是在虹香溝專門打撈花鈿什麽的……
此刻,隨著夜深逐漸深沉,路邊已經可以見到一些看起來相當富華誇張,燈色帷幕豔麗的所在,殷情的迎送聲此起彼伏。光這一路上的遊人接踵,兩側紅袖紛招,袒胸露臂間的珠翠亂搖,就是一副京中繁華奢靡的氣象。
然而這些也不過是最外圍三四流的行院。也就比那些半掩門或自開業地私娼會館好一些……因為據說,好一些的都自持身價,是不會出來拉拉扯扯的牽擎客人。而最多只能吸引一些剛來京城的豪富、商賈之輩。
再過了兩重的牌樓而穿過坊區的鼓樓之後,街上的風格就漸漸變成了另一種模樣;雖然依舊遊人訪客往來如織而車馬踏踏不絕於耳,
但是就顯得又悠然清淨了許多。就連隱約入耳的絲竹聲也變得不那麽嘈雜紛亂。 因為到了中曲部分,這些行院,倒不似前面的同行那般子,滿街子拉客扯閑的招搖,只有穿著整齊乾淨統一式樣衣衫,笑而不語的迎客和小廝,在對著路邊經過的人等不停地點頭哈腰,看起來倒還有幾分格調;
只有那風動惟帳,偶爾透出的鶯聲嚦嚦唏唏,歌舞工樂謔笑,誘人探究。反是樓上憑欄的各色麗人,或倚或坐,花容雪肌,風情萬般,也不招呼,隻偶爾正對著街面吃吃輕笑。自然而然的把人勾起心思來。
然而這也不過是二流的場所。讓女妓們遮遮掩掩的出來拋頭露面,在追求高雅人士眼中已經落了下成……。也就迎好一些附庸風雅的中下人等。小一點的格局,花費也不高,要情調也有,只是琴棋書畫之類的深度和內涵也就是那麽回事了。
因此,兩人所乘的搭子毫無停歇的繼續一路前行,隨著步行的人流逐漸稀疏,而乘坐搭子的人等也相繼較少難見之後;才來到了位於平康中曲與南曲之間的過渡地帶。這時街市上的風物又有所不同。
這裡街道寬敞,遍植花卉,飾以奇石盆景,整體環境幽靜舒適。最為顯眼的無疑就是那些長短綿延的庭院高牆,還有從牆簷下延伸出來的顏色繽紛竹頂雨蓬。因此哪怕是雨天綿恆在十數裡長街曲巷之中,亦是全無淋漓之苦;
倒是每十步開外便有水流順著高架竹渠淌下,傾泄在兩邊的明溝裡;數十步之間又有流水衝刷著行人歇腳的小亭頂子,披如雨幕而水聲淙淙潺潺,平添了些玲瓏情趣又帶來了濕潤的涼意習習。
這便是長安四十八景之一的“水亭風色”由來。只是江畋的視野當中,似乎撇見了什麽東西,在這些高牆和錯落建築上,一閃而過。剛想開口說些什麽,隨後搭子就停了下來,卻是有步行跟隨的小廝低聲提醒道:
“郎君,桂枝園的遊宴處到了,只是前路已經過不去了。。”
“那就下來走幾步好了。。”
可達鴨這才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自矜的點點頭,然後又對著高明略帶歉意解釋道:
“這實在是此處的規矩,就連那些金吾衛和巡禁公人,都不會輕易冒犯的;自然了,本來說要在憶盈樓好好招待一二,然那邊卻出了變故,所以只能先請先生在此小酌一二了。”
“這就見外了,只要能夠志投意合,無論在哪裡,都還不一樣麽?”
江畋也整了整衣服笑道:
“先生說的是,請隨我來。”
可達鴨聞言不由釋然和心悅誠服道:
不遠處就可看到一個竹木搭製而掛滿了各色花燈的高大彩樓, 作為彩樓的背景則是相當精巧雅致的建築群落;建築兩邊院牆高聳而綿連高廣,隱隱又花樹翹翠探枝期間,若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宅院;就連門口的司迎,都是形容端正衣帽整潔,昂首挺胸的不象個吃脂粉飯的。
事實上,這處桂枝園的前身就是一位藩臣的故園;也就是那位因為金縷衣一曲而成名的杜秋娘之故主,元和時的鎮海節度使李錡在京所置。而更早的故址甚至可上溯到唐中宗時,有“巾幗宰相”之名的才女上官婉兒,所構築的宮外宅的一部分。
據可達鴨的私下傳說,歷經了高宗、武周、中宗兩朝的一代才女上官婉兒,就是在此豔幟高張廣納入幕之賓;與諸多才俊之士在園內池畔,遊宴作樂、通宵達旦數日方休。因此在平康三曲之中也是別樹一幟的上流場所之一。
“可是九郎君足下,我家主人早已在庭內久候多時了。。”
遠遠就有兩行青衣小帽的人等,打著燈籠踩著小碎步上前,用整齊劃一聲調的恭迎道。
“還請隨小人過來。。”
然後,領頭的一名年輕小廝,輕車熟路的將可達鴨和江畋一行,引進了帷幕飄蕩的碩大門廳當中。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大片,格外開闊而幽深靜遠的庭院;只有月色下由諸多星火點點的石燈座,所標識和印照出來的白色踏石小徑,一直延伸向了內裡。
這時候,江畋視野的邊角裡,忽然再度閃過什麽,只是當他仔細去看時,卻只有風聲樹木嘩嘩如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