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輕輕敲響的小磬聲,最先由兩名半膊力役抬上來團花錦簇的桌案上,已經擺下六色果品,都是削皮切塊剝好的林檎、李杏、柑橘等果肉和仁實,堆成寶塔一般的花樣。而這時候,樓下的奏樂已經變成了《春鶯囀》。
又有花蝴蝶般的侍女,端上五花拚盤的小吃。都是肉脯、鹵乾、糟鴨、鳳爪、炙團等家常吃食;卻十分精巧的堆砌在盤盞裡,與切絲的蔬菜拚做成各種蓮瓣、荷邊的造型,看著就令人賞心悅目而胃口大開。
作為伴奏的配樂,也變成了空靈歡快的《烏夜啼》。又有人端上了青瓷、白瓷、碎紋薄胎瓷瓶,所盛裝的時令飲子來;卻是有蘭桂、藿香、冰露、櫻酪、葡漿、和黃、杏乳等數種口味備選。
而隨著《月月升》的奏樂和伴唱響起,緊接著端上來是甜釀的珍珠圓子奶湯,蓮羹燉百合,菱角雕胡羹,栗蓉干貝盅等罐盞小樣,作為開胃的引子;而這時具體的正菜,還遠不見什麽的影子呢。
而這時候,已經四仰八叉靠在一具席地布置軟塌上的可達鴨,卻又憑空拍了拍手;就見這處樓閣當中四下,照耀滿堂生輝的銀燭華燈,卻被人逐漸調整著放暗下來。最終只剩下柔和而不刺眼的且能視物程度;
他這才對著同樣在一副錦繡軟塌上,且做葛優癱式的江畋笑道:
“先生請看。”
江畋只見在聲樂依稀之間,隨著這處小樓頂層的光線放暗片刻,視力習慣了昏黃而清晰的照明之後;頓時就反襯出來周邊那些樓閣中,燈火璀璨照如白晝之下,幾乎無所遁形和遮擋的,形形色色眾生百態了。
當然了,哪怕因為第一次前來,而有所保留的緣故,接下來沒有其他的余興節目;只是最簡單的吃喝聽曲,一邊與可達鴨順口的聊天,一邊觀覽周邊各處樓閣當中的聲色犬馬;也是相當輕松寫意的事情。
比如,在左手那座名為蘭台的稍大樓閣當中。乃是當朝宰相之一,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三品豆盧琢的堂侄豆盧望,在這樓上廣邀伎樂所舉辦的酬新宴,以慶賀自己入得大內諸館閣之一的集賢院,拜為正七品下校正官的清貴美職;
因此,當場的可謂是高朋滿座而往來無白丁的一時盛況。像是正在邊上撥弄琵琶奏樂助興的,就是號稱“琵琶娘”的平康名家鄭舉舉;正在堂後的簾幕當中展現歌喉的則是別稱“妙音兒”的絳真娘子;
圍攏在絳真娘子簾幕邊上,而做如癡如醉欣賞狀的則是在京士林俊秀,或是頗有文名的一代詞人李騭、劉允承、雍章等人捧場;而在主人豆盧望左下首最尊貴的賓客位置上,更有氣度風雅的前代探花出身,左散騎常侍孫龍光作陪。
而擺放在宴席上,亦是貼著出自內坊封簽的郎官春和阿婆春,一看起來都很正宗,遠不是東市那些摻了水售賣的半吊子貨色可比;據江畋所知這個時代的酒水,雖然絕大多數度數不高,但在釀製過程當中喜歡加入各種配料,而呈現出豐富多樣的綿厚口感和悠長滋味來。
而作為娛宴的歌舞也是頗為可觀,堂下裙帶飄搖而舞如雲霞的,正是本所名舞姬崔幻兒所演的《凌波舞》,更是據說出自開元時大內名伶謝阿蠻流傳下來的大正聲部;不過自從安史之亂中,謝氏自從被隨雍國公主一起陪嫁給梁公之後,就幾成絕唱了。
當然了,就在滿堂酬酢酒酣耳熱之間,作為宴會主人的豆盧望,也同樣注意到了相鄰的萼華樓上亮起的燈火。
隨後,他對著一個眼神就湊上來的親隨道:“且去打聽一下,能讓這位人見人怕的不留公子,專程招待的又是何許人等。” 而在右手另一座燈火通明,卻門戶緊閉、窗扉虛掩,還有健壯仆婦值守和聽候的樓閣當中;卻是一群做長衫璞頭的男裝打扮,顯然出身非富即貴的女子,也正在舉辦相應迎新納故的金蘭宴。
只是相對於正在進行各種博戲撲彩等,縱情恣意的嬉戲玩耍節目,而顯得熱鬧哄哄的大堂和中樓層。卻有數名稍長一些女子,躲清靜一般隱身在了,樓頂露台的樹蔭遮蓋下,而用輪番一對做工精巧的咫尺鏡,打量著各處樓閣的情形。
而當其中有人掃到了萼華樓,頓時就喃喃自語道:
“原來那位便是,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啊!”
“也不知道是誰家的淵源,年輕面生得緊,倒看不出還有這般決然。”
“我倒更喜歡,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那舍身相義的豪氣。”
“聽說,就是他在上元佳節大殺四方,愣將被歹人劫走的小女弟子給救回。”
“這麽說,卻也是個膽略非凡,頗具古風的任俠之士了。”
“只可惜了,他還是個奉還派的乾系,怕不是日後要仕途堪憂、前程無望了。”
“慎言,慎言,我可是好容易才瞞過了那小魔星,勸他引來一觀,可不要漏了形跡啊!”
而在鄂華樓內,可達鴨繼續為江畋指點另一處,居中被許多凌空飛廊所連接的高大建築道:
“你看,那處八面六重的便是吳雲樓,園內最大的場所;號稱可容千人會宴之所。”
“除了一層的大宴廳和二層小宴廳外,自三層以上有大小套間、包廂數十所,裡頭比同在家的居室所需,號稱一應所有。”
“甚至,還可以使人扮做父母,姐妹、子女、妻妾,而號稱賓至如歸、無微不至;故而長年都供不應求,門庭若市一般;”
“因此,早年還有一些在京的客商,意外染病不起之後,因為兒女親族都不在身邊。便就是在此料理身後事的。”
江畋聞言微微一愣,卻是不由生出幾分意趣來;居然沒想到在這個時代,還有這種角色沉浸式的場景扮演調調,還兼具臨終關懷的職能麽?果然是極盡匠心的營生有道啊!
然而,可達鴨又指著另一處,既長且寬的五層樓台說道:
“當下能夠與之相提並論的,也就是這座翡明樓了。相比吳雲樓中土大唐的風范,此處主打的便是域外風情。”
“因此據說其中每一層,都是分作數片大區,其中而囊括了外域的大秦、安息、天竺、昆侖諸國的各般情景。”
“因此,當五年一期的那些番邦小國的使臣,遠洲外域的諸侯,通常會選在此處為私下宴樂,同鄉待客的所在,”
這時候,江畋突然咦了一聲,主動開聲問道:
“那處又是什麽狀況?”
隨著隱隱的喧鬧聲,卻是在入鏡的池泊對面,一座燈火通明的樓台上;居然紛紛有人在一片驚呼和叫囂聲中,相繼從二樓、三樓的位置一躍而下。
“原來是他們啊!”
然而,可達鴨看了眼之後卻是不以為然道:
“這些多是同心會的那些武瘋子, 整天就隻曉得到處找人鬥劍教技;在京華大社下屬數十家會社,大小上百的武家行館中,也算是一時的翹楚。”
“此番估計又是在宴會上,與別家的館社起了爭端和衝突。不過,眼下距離天下武道會和大競技會,都還早著呢;沒有那些外州別域來的好手,可以別苗頭,怕是鬧將不起來。”
“再加當下是在本園都知柳娘子的地頭上,估計他們最多也是派個人出來,當眾決以勝負,以為娛宴眾人而已。”
就在說話之間,這些跳樓而下的眾人,已然當場分成了三個涇渭分明的群體。而後各自走出一人,開口報了字號,就拔刀持劍以對,叮叮當當地格擊混鬥了起來。
雖然隔著老遠,既聽不清楚他們的聲音,也看不見具體的相貌;但是在兔起鶻落的錯身飛舞、刀劍爍爍交擊往來之間,也自然也有一種賞心悅目的節奏和協調性的韻律感。
因此在片刻之後,就有人呈送上來了一份帖子,寫著三個名字和簡明的來歷介紹,卻是問是否要在相應鬥劍的人選身上押注;顯然園內的經營者及其下屬,對於這種事情已經是輕車熟路了。
江畋當然是不可置否。然而可達鴨卻是輕車熟路的,在一個名字上畫圈又添了兩筆,然後對著他笑道:
“雖然只是上不得台面的莞爾小技,先生倒也不妨試一試。”
“反正也不在乎輸贏,只是閑趣時取個樂子而已。”
然而,他的話音才落,還沒有等江畋作出決定,突然間庭院中就異變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