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黃色的晚霞彌漫在鎮西頭的群山之上,往山下方的橫山鎮鋪展下來,染紅了青瓦白牆,長長石街,然後,掠過長滿野草的牆頭,透過半開的木窗照射入屋,落在坐在窗邊的沈燕西身上。 沈燕西盯著放在平攤的手掌心中的一塊拳頭大小黝黑色的石頭,若有所思。
那些璀璨奪目的靈石便是從這醜陋得不起眼的石頭中開掘出來?造物者還是真是神奇,特殊和平凡總是相依為伴。
不過,這裡面真的有靈石?
瞧著這塊原石已經有一陣時間了,沈燕西仍然沒有下刀剖石。
沒有勇氣?
這方面的因素有一些,一般情況下,剖石這樣的工作都會交給經驗老道的剖石師父,他們經常做這樣的事情,也就知道下刀的分寸,也知道什麽類型的原石該怎樣下刀。畢竟,若是不慎,很容易傷到包含在原石裡面的靈石,靈石若是受損,裡面的靈氣就會流失,保存時間也會減少。
靈石一旦受損,價值就會大大降低。
沈燕西這是第一次見到原石,雖然,他很想知道這些原石中蘊藏的秘密,卻也不敢輕易下刀,若真的有什麽失誤,那就悲劇了。
當時,他之所以接受了這批原石,鍾遠天花亂墜的吹噓並非是緣由。
那個時候,他內心深處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有一個聲音似乎在蠱惑他,不停地讓他收下這些原石,沒有多做猶豫,他聽從了。
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所謂劍心通明,沈燕西不明白那是什麽玩意,最初,他以為是楊南不想和自己交手的借口。後來他又想了想,如果姓楊的說的不是謊話呢?
沈燕西對自己的變化也有所覺察。
在召喚黑影上身戰鬥之後,他就在不知不覺地按照黑影的戰鬥方式與別人交手,無悲無喜,心如冰雪,眼中隻有敵人和手中的劍,戰鬥中,他總是能搶先一步猜到對方的想法,總是能提前一步做出反應。
這便是劍心通明?
沈燕西覺得這應該是一種天賦,一種奇特的直覺。
所以,當直覺讓他接收這些原石時,他明明知道鍾遠在偷笑,明明知道對方將自己當成了異想天開的傻瓜,他還是花了大價錢買下這些原石。反正,這些錢財也是白白揀來的。何況,究竟誰是傻瓜,尚未可知。
抿了抿嘴唇,沈燕西的眼神變得極其銳利,他舉起了手中的刻刀。
整個橫山鎮恐怕都找不到一個合格的剖石師,他也沒有那個時間去尋找,既然總歸要自己動手,便拿手中的這一塊來練手吧。
就在這時,外面有人在輕聲呼喊。
“掌門,有客到……”
沈燕西猛地放下刻刀,放下手中的原石,他站起身,沒有問客人是誰就這樣走了出去。起身時,他松了一口氣。
……
堂上,一群母雞正在四處亂竄,不時咯咯出聲,有兩隻大公雞趾氣高揚地在它們中間邁著步子,像是在檢閱自家部隊的將軍,驕傲得很。
這個?
沈燕西有些哭笑不得地望著那群雞。
站在他面前,離他有四五步距離的是小女孩一家。
父親是一個看上去非常老實本分的中年人,黝黑的臉上染著歲月的風霜,這會兒,正手腳無措地嘿嘿笑著;母親則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人,長得普普通通,她似乎經常在街上擺攤,見過不少世面,此時,正不停地向沈燕西說著道謝的話;小女孩梳著兩個羊角辮,
躲在父親身後不時探出頭打量沈燕西,目光羞澀。 那群雞便是他們帶來的禮物,用來報答沈燕西的救命之恩。
對這一家人來說,那群雞應該便是最值錢的家產了。
這便是他們表達感謝的方式。
在平民百姓眼中,那些跨刀提劍的武者全都是一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在那些大人物面前,他們的尊嚴、他們的性命全都一錢不值。所以,即便在面對對他們有救命之恩的沈燕西時,他們仍然表現出了一種忐忑和不安。
他們不知道沈燕西會作何反應,不屑、憤怒、嗤笑、謾罵……
沈燕西沒有說什麽,他沉默著,半晌,笑了笑。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發現這一刻自己的心出奇的軟和,與此同時,他也知道,對武者來說,這種軟和是要不得的……師父曾經多次說過,武道一途,容不得半點軟弱,來不得絲毫心慈手軟,要想在這條道路上走下去,你須得心狠手辣,如此,方能將所有的競爭者踩在腳下。畢竟,金字塔的塔尖隻能容許極少數人涉足。
癡於劍、精於劍、極於劍……
如此而已!
對這樣的說話,沈燕西一向深信不疑。
從小到大,他的快樂非常簡單,經過刻苦修煉終於學會了一路劍法、體內的真氣又增加了幾分、武道境界提升了一個階段……升級,這便是沈燕西的快樂,升級,這便是沈燕西的人生意義,他的終極夢想是將逆水劍派發揚光大,而要想將逆水劍派發揚光大,他自己必須成為大有本領的人才行,如此,就需要像爬山一樣時刻升級、不斷升級。
七八歲的時候,他喜歡流連市井之間聽說書人講古,那些大俠扶弱鋤強的傳說讓他心血沸騰,那個時候,他想要當一個每逢不平該出手時便出手的俠客。
這個夢想很短暫。
師父嶽山河發現了他的這個想法。
隨後,帶著他在江湖上歷練了一陣,用事實和教訓來告訴他,在這個門閥當道幫派橫行的世界,大俠之類的玩意不過人人都能當的。一個大俠武功如何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背景、關系、靠山什麽的……
江湖上的那些所謂大俠,差不多都有深厚的背景,不是出身門閥世家,就是大門派的嫡系子弟,正是因為他們有著靠山,這才有人四處散播他們的名聲。如果沒有深厚的背景,大俠隻能變成死大俠。
有段日子,嶽山河帶著沈燕西和某個初出茅廬的俠客近距離地相處了一陣,然後,沈燕西親眼目睹這個已然是洗髓境巔峰的少年俠客在誑街的時候被幾個偽裝成攤販的殺手圍攻,那個少年俠客連一次劍氣都來不及發出便被人刺中要害不支而死。
最後,他的屍體被人丟到了亂葬崗。
也不知道他親人和師門在何方,以後的日子,是不是仍然有人在牽掛他,想念他……
從那以後,沈燕西身上就少了一些熱血,多了一絲冷漠。
每當他見到不平之事的時候,他便忍不住想起那個少年俠客的下場。他原以為自己已經拋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已經認清了世界的本來面目。然而,當他看到眼前這一家人,瞧著咯咯叫著把莊嚴的會客大堂弄得一團糟的雞群,瞧著躲在父母身後羞澀笑著被自己救了一命的小女孩時,他才發現,有些東西似乎藏在心中一直沒有變過。
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所以。
“小妹,磕頭!”
聽了父母的話,小女孩來到沈燕西面前,跪倒在地,有模有樣地磕起頭來,每一次,額頭都磕在堂上的青磚上,嘭嘭有聲。
看來,家裡事先有教過。
等小女孩磕了三個響頭之後,沈燕西扶起了她。
小女孩抬起頭,天真無邪的目光落在沈燕西臉上,她有些猶豫地說道。
“大哥哥,我給你多磕幾個頭,你不要殺大花它們,好不好?”
“小妹,住口!”
她的父母忙出口阻止。
“無妨!”
沈燕西笑了笑。
“你們的心意我領了,不過,你們還是把小妹的寶貝大花帶回去吧,你們應該知道,我不缺這樣的東西……”
“這個,怎麽使得!”
“怎麽使不得,我說使得就使得!”
沈燕西將臉拉了下來,夫妻倆立刻不敢再說什麽,唯有嘿嘿笑著。
聽到沈燕西要把大花還給他們家,小女孩瞧著沈燕西的目光中多了一些東西,那是一種崇拜、一種親近、一種信賴……
沈燕西心中多了一種滿足感。
他知道,現實中,這種滿足感對他沒有絲毫幫助,然而,在這一刻,他覺得值了,就算得罪了黑衣衛仍然值了。既然梁子已經結下,惶恐也好、後悔也好、不安也好全然沒有意義, 與其擔驚受怕,不如好好享受眼下。
他很喜歡這個四五歲的小丫頭。
一直以來,他都隨著嶽山河顛沛流離,就算最近幾年安定下來,也因為他疏懶清冷的性子,幾乎沒有什麽同齡朋友。這麽多師兄弟中,更是沒有一人讓有他親人的感覺,然而,就在這一刻,他對這個被自己救了一命的小女孩有了一種特殊的感覺。
他想要照顧她,想要讓她平平安安長大,平平安安活著。
前些日子,逆水劍派樹倒猢猻散,不僅弟子們星散而去,就連在門派駐地做事的雜役和下人也跑了不少,門派名下的那些產業也有一些做事的夥計離去,現在缺人得緊,沈燕西想把小妹一家拉進門來。
可以的話,他想收小妹為徒,就像師父嶽山河教導自己一樣好好地養育她長大,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他似乎多了一種責任在身。
不過,沈燕西並沒有馬上提出這個要求。
如今,逆水劍派風雨飄搖,強敵環繞,明天會怎樣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真的把小妹一家拉進門,禍福難料啊!
最後,沈燕西不顧小妹一家的反對,給了他們二十兩銀子。
小妹一家就住在逆水劍派附近,沈燕西也就沒有派人去送他們,這時候,還是不要讓他們和自己扯上關系為好。
送走小妹一家,沈燕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他盤膝坐下,調息運氣,想要盡快入睡,以便進入識海中的心內虛空,他想要快些進到黑影,想知道對方恢復得如何,他有許多疑問想要詢問那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