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宛如腸腸肚肚,彎彎曲曲爬行在群山峻嶺間,嘩嘩嘩的流水聲,宛如天外之音。
一群蜻蜓忽高忽低地飛著,步伐凌亂,討厭地彼此追逐著。
尚雲懶懶散散地躺在小河邊的一塊大石板上,這是一塊青岩石,長一米五左右,寬一米左右,是胡石匠用鐵錘從懸崖峭壁上面的岩崖面上剝離下來準備做牛槽的。
胡石匠乾石頭活已經四十多年了,這方圓百裡磨面用的石頭磨子、打碾莊稼用的石頭輥子,還有豬、牛、羊槽都是他用鐵錘從石頭崖面上千錘百煉出來的。
就這樣,年複一年,胡石匠方便了鄉裡鄉親,也富了自己的口袋,成了尚家河村的首富,比吃國家飯的黃老師還有錢。
尚雲八歲那年,村裡大姑娘的彩禮錢才六百多,而胡石匠的石磨子一個得二百多,材質好的得三百多。
家家戶戶要吃飯,要吃飯就得磨面。要磨面,就得石磨子。要石磨子,就得找胡石匠。
想一想就會知道胡石匠在這個貧窮得除了鳥就是草的小山村有多富,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也死在了貧窮的路上。
在自己生活的這個小山村富了並不算真正富了,通過胡石匠的死,尚雲明白了這個道理。
就在前不久,胡石匠躺在一塊他親手剝離的青石板上,吐血身亡了。
家裡人見到胡石匠是七天七夜後的事,按理說,家裡丟個貓或者雞,主人也會當天找的,可胡石匠卻是七天七夜後才被家裡人見到的。
是見到的,不是找到的。
因為那個發現胡石匠的人不是胡石匠的家裡人,而是尚雲。
那天尚雲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心情翻江倒海般平靜不下來。上吧,沒有錢;不上吧,不甘心。
錢缺的就像身體上的血液,三年高中生活,已經擠幹了父母身上的血。
“兔崽子,如果你有一點點良心,就不要去上學了!”
胡石匠的話依然是那麽的落地有聲,宛如冰雹打在破爛不堪的豬圈琉璃瓦上的聲音。
每次尚雲聽見這樣的話,就特別恨胡石匠。
胡石匠呀胡石匠,你天天就知道抱個鐵錘弄石頭,你也就白活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為什麽要活著!
胡石匠呀胡石匠,你就是混混沌沌活著的那種人,到死也許你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到這個世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活著!
呸呸呸,就一個掄鐵錘的石匠,也配說別人。
尚雲有高大上的理想,志在四方。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一個掄鐵錘的,除了掄鐵錘還是掄鐵錘。
“兔崽子,咱莊稼漢的孩子,識上兩個字,眼睛不瞎就行了,不要總想著跳龍門的事!”
胡石匠的話,就是放屁!
尚雲就不信這個邪,偏偏要跳龍門。
為了跳龍門,尚雲苦讀聖賢書。別人睡八個小時,他睡三個小時。別人把老師布置的作業做完了,也就萬事大吉了,他偏偏還要另外找一些題去做。
皇天不負有心人,老天爺永遠是公平的。
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小學,雖然學校換了,離家的路也越來越遠了,但尚雲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一份辛苦一份收獲,尚雲終於拿上了大學錄取通知書,而且是重點大學錄取通知書。
那天他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想去氣氣胡石匠,鯉魚一躍的事,
他做到了,他要去氣氣胡石匠。 當尚雲來到尚家河那處出石頭的小河邊時,發現胡石匠斜躺在小河邊一塊大青石板上,已經死了。
大青石板被染成了紅色,胡石匠臉貼著大青石板,縷縷山風不時吹起他破破爛爛的衣服。
成群結隊的蒼蠅圍著胡石匠唱著不衰的葬歌,三個烏鴉在胡石匠的頭頂低低飛著,“哇啦哇嗚”叫個不停。
壯如牛的胡石匠就這樣死了,不遠處的懸崖峭壁上還留著那把烏黑發亮的鐵錘,鐵錘在風中不時地敲打著岩石。
“哎,胡一定,你死得不甘心呀!”隨後趕來的白胡子爺爺望著“嗡嗡作響”的鐵錘說道,“胡一定,你從八歲起便錘石頭,敲敲打打了幾十年,卻把自己的魂錘到了石頭裡。”
白胡子爺爺話落,一個女人瘋了一樣跑過來。
“娃他爸呀,你就這樣死了,讓我們怎麽活呀!”
那女人,穿得還算體面,哭著跑到胡石匠身邊,抱起胡石匠,像狼一樣嚎叫起來,也許她的嚎叫聲太像狼,引來不遠處原始森林裡群狼的一陣陣嚎叫。
如此淒淒慘慘,怎麽七天七夜不見胡石匠就不知道找呢?
“那死婆娘就是演戲的!”
“三個娃娃,老大上大四,老二上大一,老三上高三,就靠老胡的石頭活養活著。”
“老胡太累了!”
“掙了那麽多錢,自己卻沒有花幾個!”
“人呀!活得累呀!”
“如果那個妖婆子能夠對老胡好那麽一點點,老胡也不至於這樣死!”
“就因為這個死婆娘一定要三個娃娃上學,才把老胡逼死了!”
……
村民們議論紛紛,尚雲木然地聽著,看著。
尚雲不理解為什麽那個女人哭得稀裡嘩啦的卻得不到眾人的原諒?
眾人議論夠了,唾沫星子飛完了,開始抬著胡石匠離開了小河,沿著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鑽進了群山裡。
懸崖峭壁上的鐵錘沒有被眾人帶走,永遠留在了原地。時過多日,尚雲依然能聽見那鐵錘嗡嗡作響的聲音。
“兔崽子,如果你有點良心就不要去上學了!”
為什麽胡石匠拚死拚活要供養自己的三個娃娃上學,卻偏偏對尚雲重複著如此的話?
以前尚雲不知道胡石匠供養著三個學生,而且兩個還是大學生,現在尚雲知道了,想起胡石匠說的話,心裡就想著要問問胡石匠幾個為什麽。
人死如燈滅,任憑尚雲怎麽問,胡石匠也不會回答了。
對胡石匠的一切怨恨已經隨著胡石匠去了,胡石匠宛如迷一樣走了,沒有人知道胡石匠怎麽會死在平坦的小河邊。
按理說胡石匠死在懸崖峭壁上是正常的,偏偏胡石匠死在了懸崖峭壁下面的小河岸上。
從姿態上看,胡石匠好像是睡在大青石板上睡死的。
從胡石匠留下的痕跡看,這個大青石板是用來做牛槽的母子,並不是睡覺的地方,半崖面有個不規則的石頭屋子才是胡石匠棲身之地。
那個石頭屋子是胡石匠自己挖的,裡面放著鍋碗瓢盆,還有生火的火柴和幾件破爛的衣服,當然還有一床髒兮兮的被子。
尚雲從大青石板上爬起來,對著懸崖峭壁上的鐵錘,點燃了放在身邊的大學錄取通知書。
去吧!去吧……
不甘心又能怎麽樣?
錢,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也不會從地上冒出來!
“雲,這樣就對了,不要讓你大成為第二個胡一定!”
風中,一位老爺爺撫摸著如雪一樣的白胡子,他的聲音如霜一樣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