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大廳裡沒什麽病人,遊松指揮著小夥計在外面停好車,揭開上面蓋著的布,只見上面合並放著的是一疊明亮中略微帶著綠的正方形玻璃。
遊蕊過去和二哥一起往下抬,小夥計牽著騾子,免得它突然受驚或者跑開。
“夫人,這是琉璃嗎?這麽透亮”,馮花幾人都跑出來,兩人一組幫忙往下搬,然後都放到大廳裡,靠著牆邊立住了。
遊蕊說道:“是玻璃,琉璃比這個要厚。”隨即問遊松:“二哥,你是來給我們裝玻璃窗的?”
她之前跟二哥提過,沒想到這麽快就把大塊的玻璃做出來給她送來了。
遊松走到大廳處的一個窗戶去看了看,說道:“得先找專門的工匠把這窗戶上的木頭框子去掉,四周也扣出一片玻璃厚度的縫,好放玻璃。”
遊蕊想了想道:“今天就是四月十二了,再過幾天十六,我們會休息兩天,到時候請了工匠來吧。”
遊松便看向那些立在牆邊的玻璃,“既然這樣,先把這些玻璃放到後院去,免得人來人往地碰碎了。”
馮花說道:“待會兒我們幾個移到後院就是,夫人,還有舅老爺,你們快回去吧。”
遊蕊和遊松離開婦幼院,遊松問道:“你是去青石街還是去那兒。”手指頭往上指了指。
遊蕊道:“這幾天我都去那邊,二哥,一起吧。”
想到那是什麽地方,遊松心裡有些怵,但在自家妹妹跟前,也不好表現得太慫,便笑道:“好啊,我早就好奇王府是什麽樣的了。”
遊松的到來,得到王府一眾下人十分熱情的接待,這是王妃娘家人第一次過來,雖然是穿著普通布料的衣衫,腳上的鞋子還粘著不少塵土,但誰都不敢表現出半分鄙夷。
王大廚得到消息,也卯著勁兒做出幾盤拿手菜,讓人給添了上去。
這時候午膳已經在餐桌上擺好,都是不講究擺盤的家常菜,遊松正覺得王府吃得和他們也差不多,就見幾個丫鬟端著一個個銀盤進來。
那菜做的,跟花兒一般。
遊松懷疑這只是讓看著心情愉悅的。
遊蕊拿著筷子指了指一個盤子,上面放著金黃色的福包,她笑道:“二哥,這是總廚王大廚最拿手的福包肉,很好吃的。”
遊松笑著夾了一個,吃了一口就被驚豔了,三兩下吃完才想起來得表現得矜持點,免得給妹妹丟臉。
“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他說道,“你們這兒的大廚真行。”
遊蕊看出二哥的尷尬,便拿公筷給他夾了一個,“二哥,這是在我們自家,你想吃什麽隨便吃。別還讓我夾菜。”
宿岩也說道:“二舅兄隨意些,如若喜歡我家的菜,可以常來。”
你家?王府說是家總覺得有些別扭,不過也是這個理,的確是人家家。
遊松心想咱不敢隨意啊,但還是笑道:“不客氣不客氣,你們吃自己的,我這麽大人了,想吃什麽自己夾。”
午飯後遊松就走了,遊蕊說讓他在這兒午休會也擺手拒絕,他是多想不開才會繼續在這裡休息,這王府好是好,就是不適應他這種習慣農家院的人。
“你讓下人數數,王府有多少窗戶,尺寸也大致給幾個,廠坊那邊現在做大塊玻璃挺順的,到時候把這裡都換成玻璃窗”,出門時,遊松這麽跟遊蕊說道。
遊蕊:“王府的宮殿有幾十處,要是都換成玻璃窗,廠坊做一個月也不夠,這樣吧,先把我們住的這個宮和宿岩經常辦公的那個清明宮給換成玻璃窗吧。”
“對了,還有長明殿”,這玻璃就是長明殿的道士燒出來又改進的,也得讓他們享受一下福利。
遊松道:“成,你們這兒記好塊數,讓人給我送過去。”
遊蕊點點頭,送著遊松出了紫極殿。
遊松擺手:“回去吧,這進出都有車的,我迷不了路。”
宿岩也是送出來的,要不然遊松不會這麽惶恐,他聽過說書人講攝政王的事跡,說實話以前只有一個印象那就是暴虐,現在吧雖然沒怎麽和攝政王相處過,卻也覺得這人挺懂人情往來的,至少在對他們這個嶽家時,一直都表現得特別尊重。
不過盡管有這個改進的印象,遊松還是不敢讓攝政王親自送他出門。
遊蕊可不知道自家二哥這些想法,和宿岩回到殿內,喝了一杯白開水就要去午睡,四月的天已經有些熱了,宿岩跟著進去,躺在床外邊就摸個扇子出來。
遊蕊都閉上眼睛了,又忍不住睜開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腕,好像挺熱的,笑道:“你這麽怕熱啊,要不要在屋裡放兩個冰盆。”
宿岩一手圈在她頸後,一手慢慢打著扇,說道:“隻中午飯後容易出汗,還不算太熱,這麽早用冰,別把你凍著了。”
遊蕊接過扇子給他打,“現在桃杏都熟了,昨天蘇嬤嬤還來回,說是江南和西北都送來了蜜桃和杏子,我都沒顧得上吃,要不咱們讓廚房做一批蜜桃罐頭吧。”
在緩緩的扇風中,宿岩升起了些困意,把遊蕊抱得更緊一些,聲音有些咕噥道:“行。”
做罐頭的方法遊蕊是知道的,她奶奶就喜歡自製罐頭,肉罐頭水果罐頭每年都會做不少,自從二哥管的玻璃廠坊做出來罐頭瓶子,這做罐頭的方法也隨之傳了出去。
但遊蕊整天來回在東三街、青石街、內城之中,也沒有見到過賣罐頭的,不會到現在都還沒人做吧。
遊蕊把自己的疑問說了出來,宿岩睜眼看看她,又閉上,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她輕輕拍著後背,帶著些笑意道:“也是我忘了提醒你,做水果罐頭要糖,一般人家不會舍得,肉那麽貴,也不會有人家願意嘗試做罐頭,想要耐放,他們可以做成臘肉嘛。”
遊蕊拍了下自己的額頭,“我真是想當然了”,又看閉著眼睛假寐的男人,道:“你不會是覺得罐頭沒有什麽前途,才忘了提醒我吧。”
宿岩揉了揉她的肩膀,笑道:“前途什麽的不重要,你隨便鼓搗著玩吧。”
“你可不要小看罐頭,今天晚上下班後我就去做,保證讓你大吃一驚”,遊蕊扎在他頸窩裡拱了拱。
宿岩笑著道好,晚上遊蕊早早地下班要做罐頭,他也果然放下手頭的事,跟她一起到了廚房,說是給她打下手。
不過大部分的體力活兒還是宿岩做的,看得總廚那些大廚和小夥計恍恍惚惚,縮在一角不敢讓自己的存在太明顯。
進上來的桃子都是最好的,色澤漂亮個頭飽滿,隨便揀一個咬一口都能出汁兒來,遊蕊看這些桃子太好,做成罐頭有些浪費,當即遣下人出府去買。
遊蕊吩咐這個的時候,天還亮著,外城那些店鋪、市場都很熱鬧,買兩筐子品相不那麽好的青桃還是很容易的,只花六十文左右,出去的兩個下人就抬回兩大框桃子。
桃子一買回來,整個廚房的人都下手削、切,很快又得到兩盆乾淨的大桃塊兒。
肉罐頭比桃罐頭要省事,把大廚們做的那些小雞燉蘑菇、梅菜扣肉之類的肉菜,往洗乾淨的玻璃瓶中一裝,再蓋上蓋子上鍋蒸就成。
這一晚上,他們忙到亥時才把桃罐頭蒸好,共做出來三十瓶桃罐頭、二十八瓶肉罐頭,遊蕊是和宿岩親手把這一瓶瓶罐頭取出來,擰緊,然後在打廚房的角落處鋪上木板子,一層層碼起來的。
等兩位主子離開了,廚房中這些大廚才聚集到王大廚周圍,小心道:“老王,這要是壞了可怎整,天兒越來越熱了,放不住。”
王大廚沉思了會兒,卻是說道:“你們不知道做酒的就有蒸這一道工序嗎?沒見誰家做好的酒壞的,想來王妃娘娘讓蒸半個時辰就是從蒸酒想到的,應該不會壞。”
頓了頓又道:“咱們還是注意些,要是有想壞的趨勢,及時跟王爺王妃稟報一聲便是了。”
遊蕊提前找好了扣窗縫的工匠,婦幼院那邊也有人看著,四月十六這天她就沒有過去,卻也沒有睡懶覺,早早地起了。
她才一出來,當值的大丫鬟秋分便過來說道:“王妃娘娘,恕小公子在外面等著。”
遊蕊問道:“什麽時候來的?”
秋分道:“寅時三刻左右就來了。”
遊蕊已經來到殿外的花廳,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小孩,歎了口氣,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你要是想見見他們,姨姨帶你過去。”
衛不恕的父母勾連安西王,連同著他們一直護著的古家的小少爺,都被判流放東北三千裡,因為前段時間牽連下獄的人很多,他們這種小角色,就排到四月才處置。
遊蕊前幾天把這事兒跟衛不恕說了,小孩當時表示已經沒了父母,現在看來他心裡還是在意的。
衛不恕仰頭道:“我不是想見他們,我想看他們的笑話。姨姨,他們什麽時候出京,我想去送送。”
遊蕊也不記得,叫來劉豐一問,才知道就是今天,她看著衛不恕,你就是打聽好了才來的吧。
衛不恕低聲道:“我不想姨姨覺得我是個壞了心性的孩子。”
他本來打算今天找個借口偷偷出門,去看那對父母的笑話的,但是擔心姨姨以後知道了,會對他產生不好的印象,思來想去還是早早起床跑了過來。
遊蕊笑道:“你是個好孩子,那樣的父母根本不配當父母,吃過早飯,姨姨陪你一起去看他們的笑話。”
“用我一起去嗎?”宿岩從內殿出來,問道。
遊蕊回頭看他一眼,道:“不用,不過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出門,再帶上小黑蛋,等看了小恕的那對父母,咱們去覽霧山莊遊玩。”
四月的縫都是暖風了,但是在城外準備向東南西北各處最邊境流放的一群人,卻覺得這風直直冷颼颼的刮到心裡。
衛忠懷裡抱著個懨懨的四五歲男童,旁邊一個頭髮散亂的婦人,滿臉焦急,一會兒摸摸男童的額頭,一會兒看向不遠處的茶棚子裡吃茶點的十幾個差爺。
他們會在這兒停留半個時辰,要是有來打點的,哥幾個都能飽一飽荷包。
不過眼看著太陽都爬老高了,還沒有什麽車馬過來,領頭模樣中的一個人道:“看來今天還是跟前幾天那些兄弟們押送的人一樣,都是沒有親戚的。”
“就是有親戚,也沒人敢沾”,又一人說道,放下茶杯,“都快點吃,吃完了咱們就走。”
這時,衛忠媳婦終於忍不住,慢慢地挨過來,跪下求道:“官爺,求你們給口水喝吧,我們家的孩子都迷糊了。”
“去去去”,一個小差役不耐煩地把她踹到一邊,“又是你這個婆子,再來別怪咱們不客氣。”
衛忠媳婦被踹也不走,跪在那兒一直求,正有人不耐煩想把一杯水給她打發走,一輛馬車在不遠處停下來,從上面下來一個美貌婦人和一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
官差們心裡都起了些盼頭,看這位夫人定然是出身高門,要是這一堆兒裡有他們的親戚,今天大家夥兒都能吃到有油水的菜了。
衛忠媳婦還在求著,見那些差役們都看向後面,也轉回頭去,一眼她就看到穿著富貴錦緞衣服的男孩,她的兒子小持。
“小持,是你嗎?”婦人爬起來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雙手顫抖地伸在虛空,“小持,你還活著,太好了。”
衛不恕往遊蕊身邊又站了站,道:“我還活著沒讓你失望就好,不過我現在不叫衛持,我叫衛不恕。”
“逆子”,因為看到衛不恕,同樣站起身抱著小少爺往這邊走的衛忠突然破口大罵,“什麽叫不恕?你不恕誰?我們生你養你,讓你從小跟小少爺一般長大,你竟然這般忤逆,真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遊蕊不可思議,古人不是都重傳承嗎?怎麽會有這樣的人,這樣對自己的兒子?
“請你說話客氣一些”,遊蕊冷聲說道。
衛忠看向遊蕊,問道:“你又是誰,是不是你把我們的兒子教壞了?”
遊蕊還沒來得及說話,衛不恕就暴怒地開口,“什麽教壞了,我現在哪裡稱得上一個壞字?老虎尚且知道護著自己的幼崽,你們那天夜裡把我推出來替這個小少爺擋追殺,我就不欠你們的生養之恩了。”
“兒啊,你怎麽變成了這樣”,婦人撲過來,想要抱衛不恕,衛不恕往後退了一步,看著她道:“你們這樣的,連畜牲都不如,還有什麽資格問我變成何種模樣?”
衛忠連聲罵“逆子”,婦人嗚嗚的哭,辯解道:“爹娘也是無奈,我們一家人都靠著古家才能活,必須給主家保存一息---”
衛忠罵道:“你胡說什麽?”
遊蕊好笑地看他一眼,“你當別人都不知道嗎?只是一個小孩沒人在意罷了。把親生兒子推下去,你們兩口子倒是藏得好。”
婦人說道:“我們得照顧少爺。”
衛忠怒容滿面,但其實這會兒他已經細細觀察了兒子乘坐而來的這輛馬車,知道收養他的這婦人必定身家顯貴。
他突然對那些差役跪下來,道:“差爺,我有件事一直沒說,這孩子不是我們家的孩子,才來的這個才是,能不能把他們兩個調換過來。老兒實在不想再給別人養兒子。”
婦人先是一愣,隨後也跪下來,這般附和。
那小少爺被驚醒,聽到奶娘和忠叔都說不要他,忍不住哭起來:“忠叔,奶娘,別不要我。”
衛不恕眼裡在這一顆卻像是被覆上一層冰,他笑道:“衛忠,你別徒勞了,你知道我姨姨是誰嗎?”
遊蕊真是被這樣的爹娘顛覆了三觀,她甚至都懷疑,是不是那小少爺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但並不是,衛不恕面貌上的一些特點,的確是從這對夫妻身上而來。
衛不恕這話剛落,她側頭看向駕車的侍衛,侍衛是很有眼色的,趕緊跳下車,舉起攝政王府的牌子,高聲道:“攝政王妃在此,還不下跪見禮?”
牌子一出,衛家夫妻還愣著,那些差役已經有一個算一個都噗通通跪下來,口呼參見王妃,有幾個嘲笑過衛家夫妻的,這時候還有些惶恐,擔心那小孩不忍,最後還是會救他的爹娘。
衛忠和他媳婦眼裡有一瞬閃過恨意,但隨即卻又想明白,攝政王可以是他們的仇人,更可以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況且,當初對古家的清算和追殺,都跟攝政王沒有任何關系。
衛忠轉身就向遊蕊磕頭,“求王妃娘娘開恩,我們老的老小的小,根本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攝政王的事。看在小持的面子上,求---”
“你們的兒子小持,已經死了”,衛不恕提醒。
衛忠一頓,跪在他旁邊的古小少爺似乎也明白了什麽,說道:“小持,都是我對不起你,和忠叔、奶娘無關。”
衛不恕已經不耐煩了,又這樣的老把戲,這小少爺不愧是古家夫人叫出來的,他抓住遊蕊的衣袖,道:“姨姨,我已經見過他們最後一面,咱們回去吧。”
“你們不能走”,婦人哭道,“小持,爹娘你可以不救,但是小少爺你把他帶回去吧。”
遊蕊看到她這樣子就煩,問道:“你是小恕的親生母親嗎?”
婦人道:“當然是啊,我懷胎十月生的你啊,小持。”
遊蕊笑道:“也是,我多問了,要不是仗著這十月的孕育恩情,你怎能如此理直氣壯的綁架你的親生兒子?”
婦人不明白,“我沒有綁架他,夫人對我有恩,老爺對我丈夫有恩,我們不能沒有良心。”
“你們有良心的做法,就是不聽逼迫從你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嗎?”遊蕊牽住衛不恕冰冷的小手,但見這對夫妻臉上沒有半點愧疚,只有不可思議,搖搖頭帶著小孩就上了馬車。
“爹教你的東西都喂了狗嗎衛持?”
“小持,你帶走小少爺,沒有古家,就不可能有爹娘,更不可能有你啊。我們做人要講良心,不能只顧自己。”
外面那對夫妻的喊聲越來越瘋狂,遊蕊揉了揉衛不恕的小腦袋,“別聽他們的瘋言瘋語,你有活著的權力,不要為任何人背負包袱。”
衛不恕點了點頭,異常冷靜,道:“我就知道他們會這樣。”
前世也是這樣的,今生自然沒有任何變化。
遊蕊讓侍衛去跟那些差役打了聲招呼,同時還給押送衛家夫妻那些差役一百兩銀子,保證他們能活著到東北。
至於以後是死是活是好是壞, 都再和他們扯不上關系了。
衛不恕動了動唇,終是沒有阻止。
馬車啟動後,後面的喊叫聲也越來越瘋狂。
遊蕊隻覺得心冷,但是在古人的理念中,重主人的性命高於自己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像衛家夫妻這樣的,她來到這個時代這麽久,還是第一次遇見。
能讓人違背親情本能的忠仆論,真真是可怕。
出京城經過覽霧山莊時,小黑蛋就跟著宿岩下來馬車,遊蕊讓他們先去山莊玩了,她帶著衛不恕再回來的時候,宿岩正坐在覽霧閣品茶,小黑蛋在外面長成一片的蓮葉池中,由一個下人帶著在小舟上劃水。
看到遊蕊和衛不恕走來,他連忙朝這邊揮手:“姑姑,小恕,這裡面有好多大鯉魚,咱們捉出來烤魚吃。”
後面送遊蕊進來的紅姨抽了抽嘴角,主母家這個小少爺真是個天魔星,那都是特地尋來供王爺觀賞的錦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