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老太太搖搖頭,對坐在不遠處一張桌子旁看書的遊植道:“小三子,過幾天跟我一起去京城轉轉吧。”
遊植參加了二月份的恩科,掛車尾進了學,每天的學習力度就更大了,為了不花錢,他也不去縣學讀書,隻每隔半個月去縣裡一趟,買些書再去縣學請教請教先生。
平時在家,還會幫遊大伯去地裡做活兒,隔三五天也會去批一壇子辣片遊村賣。
以前就不怎麽愛說話,現在更是沉默寡言的。
遊老太太知道,這孩子是把之前家裡發生的那一些事都歸結到了自己身上。
遊植說道:“奶奶,我還要讀書,就不去亂跑了。”
“怎麽能是亂跑呢,讀書也要漲見識,要不然學得不真切,”遊老太太說著壓低了聲音,道:“蕊兒現在給奶奶開的月薪挺高的,你去了能管你吃住。”
遊植也只是笑笑,不再說話。
這時候遊大伯娘從外面回來,手裡端著一筐子還在滴水的衣服,看到遊老太太,一聲氣兒不敢發,搬著衣服曬去了。
遊葵被已經奪了舉人功名的何振厭棄之後,她整個往上攀能過上富老夫人的心氣兒都歇了,再看到三兒子也廢了大半,另外兩個兒子根本不像之前那樣尊敬她,為了以後的日子,遊大伯娘才算是老實下來。
“娘”,進門後喊了一聲,端著竹筐子往晾衣杆邊去了。
遊老太太隻作沒聽見,院子裡安靜了沒一會兒,外面傳來驢子噴鼻子的聲音,往外一看,是遊菜抱著已經一歲的兒子回娘家來了。
“菜兒,你一個人來的?”遊大伯娘看見閨女就放下手裡的衣服,高興地迎上前,一邊接過外孫一邊往後看,“家明呢?怎沒一起來?”
“他整天東遊西逛的,怎麽會有空跟我一起回娘家?”說起丈夫,遊菜臉上的神色一片漠然,隨後便走過來跟老太太見了見禮,“奶奶。”
遊老太太嗯了聲,說道:“坐吧。家裡現在怎麽樣,何家明還是不著調嗎?”
遊菜眼眶微紅,道:“他整天想著發大財,現在也借不了他那族叔的便利,自己又不吃苦,家裡的地都快被他賣光了。”
遊老太太道:“那你打算怎麽辦?”
“為了小豆子,我怎麽也要撐下去,”遊菜說道,“現在他爹娘倒是信任我了,把家裡的地契都給我管著。”
遊老太太聽到這話一愣,看孫女是真覺得何家那兩夫妻對她不錯,才知道以前親手帶大的這個孫女,其實更像她娘,一點小恩小惠便能看在眼裡。
其實若不是這樣的性子,當初怎麽會聽她娘的話嫁給何家明呢?
但遊老太太還是提醒一句,“何家這境況,關鍵是讓那老兩口管管他們的兒子,要是何家明不收心,這地契你鎖得再嚴實都沒用。”
遊菜這不年不節地回娘家,就是昨晚上何家明要地契她不給,那沒良心的竟然動了手,來前敷了半個時辰的雞蛋,臉上的腫才消下去。
前兩天橋大堂哥的車經過縣裡,她看見了,知道奶奶也回來了,在家,左思右想後決定回來一趟。
“奶奶,我有件事想求您,”遊菜低頭說道。
遊老太太道:“要是何家明做生意的事兒,你趁早別提。”
“奶奶,松二弟現在管那麽大一個玻璃廠,都是蕊兒給他找的活,讓她隨便手指縫裡漏一兩樁小事來,孫女兒以後的日子都不會難過了。”遊菜說著,眼裡的淚不停往下掉,“葵兒上次生產傷了身子,再走一家的話只能給人做續弦,何大太太是個好心人,現在還管她吃喝,但人家總不能管她一輩子。”
遊老太太歎道:“你們跟蕊兒關系一向平淡,上次你當面求她,給葵兒那事都沒辦成,我去說就好使了?”
“您也是蕊兒的奶奶,”遊菜說道。
“她從小我沒照管過,三個孫女,現在還是她照管我更多一些,菜兒,我能拿長輩的身份去逼她管你們的爛攤子嗎?”遊老太太說完,就隻管低頭撿豆子。
遊大伯娘這才抱著孩子坐過來,說道:“娘,我聽過老二家的吹牛,說她家女婿是什麽王爺,幫一幫我們,真真只是抬抬手指的力氣啊。”
“你聽她胡吹,”遊老太太生氣,也不知什麽運氣,兩個兒子這媳婦身上都有那些不能忽略的缺點,你說她們是不能乾嗎?要是只有幾畝地的日子過著,她們很能乾,能把一家老小照管好。
可要說有多好,一個個的那眼皮子淺的,根本是不能過好日子的貨。
蕊兒那男人身份不低,遊老太太在婦幼院待那麽長時間,即便誰都沒有說過什麽,她也能看出來。
可是別管是王爺還是什麽官,你一個丈母娘在村裡吹什麽?跟一群刨地的說得著嗎?還是顯擺顯擺能長二兩肉?
遊老太太說道:“再說,就算人家的身份再高,抬抬手就能讓你們受益,你們憑什麽讓人家抬手?別說能不能給回去什麽,隻說你們心裡能不能真心感謝?”
遊大伯娘低聲嘟囔道:“娘,我看您現在心裡是只有蕊那一個孫輩。”
遊老太太罵道:“糊塗東西,別隻想著佔便宜,天底下哪有那麽多便宜給你佔的?踏踏實實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遊菜見奶奶是打定主意不想幫忙,轉身抱過兒子,就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來。
遊老太太看她一眼,說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現在說什麽都晚了,不過有小豆子在,何家明總不能真把你家折騰乾淨。”
淚水不斷的從遊菜眼裡落下,她低聲道:“奶奶,我現在的日子有多難您知道嗎?”
一直在旁邊看書的遊植突然道:“你再難也跟奶奶說不著,先忍一段時間吧,等我考上舉人,就能給你做主了。”
其實遊植現在有個秀才功名,何家明那邊也是忌憚的,要不然昨天晚上不會拿不到東西只打她一巴掌就走了。
遊菜看著這個比她小七八歲的弟弟,突然悲從中來,去年若母親不糊塗地攪和進大戶人家的妻妾之爭,小弟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她點點頭,道:“大姐知道了,等著小弟出息了去給大姐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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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橋看著母親出去一趟,帶回來的一個穿著紫色長裙,臉上脂粉很明顯的姑娘,趕緊把母親拉到一邊,問道:“這是誰?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黑蛋他娘正是敏感的時候,怎還弄來一個塗脂抹粉的?”
遊母回頭安撫了姑娘一眼,低聲道:“你六姨家的大姑娘,長得還行吧?”
遊橋黑著臉,問道:“您要做什麽?”
怎麽跟大伯娘一樣,日子好了就要折騰呢?想想以前好衣裳過年的時候都穿不上一件,再看看現在天天穿新衣服都成,就不能知足嗎?
遊橋心裡很不解,恍惚間覺得沒有聽清母親的話,掏了掏耳朵問道:“娘,您剛說什麽,我沒聽清。”
“你那個妹妹到現在都不樂意生孩子,我給找了個樂意生的,淑芬說了,以後生的孩子不叫她娘都成,”遊母說道,“你明天再去京城的時候,帶我倆一起去。”
遊橋冷聲道:“帶你倆一起去幹什麽,去給蕊兒招惡心嗎?”
說著遊橋看了眼那個根本都沒有見過面的表妹,直接把母親拉到堂屋裡,說道:“娘,別管您心裡多不相信蕊兒能嫁給王爺,多懷疑她的身份,您都別辦這事兒惡心她。”
“怎麽是惡心她呢?她好了我們家也好,我還是知道的。”遊母是真心為遊蕊好,她都成親兩年了,還不生,以後要被戳脊梁骨的是她,更何況她嫁的是王爺,他們這樣人家祖墳上冒再青的煙都不敢想能有這樣的造化。
她還別著性子不生孩子,一開始遊母是覺得她真不想生,但左思右想後,覺得八成是壞了身子不能生。
以後要是讓別的沒關系的女人生了王爺的孩子,就算她是王妃,也要低生孩子的女人一等,老了人家的兒子掌了家,她還得看別人母子的臉色過日子呢。
她給找個老實的,又有親戚關系的,以後的孩子也能真心跟她親啊。
遊母說了很多話,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就是我也是為了她好。
遊橋跟不認識了母親一樣,只看他媳婦在這段時間那疑神疑鬼不安心的樣子,他就知道女人都看不得自個男人去跟別的女人好,更別說生孩子。
他娘怎麽能覺得這麽著是為了蕊兒好呢?
遊母看了眼兒子的神色,道:“可能現在會讓她難受一點,但誰讓她不能生呢,現在難受一時,以後的日子可是有了保障啊。”
遊橋的眉心都擰出個疙瘩來,說道:“娘,您趁早把人送回去,別毀了人家姑娘的名聲。”
“我知道你心疼現在的妹子,可娘也不是在害她啊。”
遊母的臉色有些難看。
遊橋道:“我不是為了妹妹,是為了您。王爺那是什麽樣的人?他用得著你找女人送去給他生孩子?他要是想要孩子,找不到個女人?你別覺得現在是丈母娘,就能當長輩了?你看的那戲文裡,皇后的爹娘見到女兒時還得磕頭呢。你都敢給王爺安排女人了,兒子真不知道您是怎麽想的。”
“你沒發現這都多久了,王爺怎麽就不像以前帶著妹妹回娘家呢?”
遊母也疑惑,問道:“怎麽呢?”
“他們上次回來,你是怎麽對蕊兒呢?再說八月份,咱們去王府那一次,王爺可是理會你了?”
遊母臉色白了白,好像以前還能跟她打個招呼的女婿,那次理都沒理會她。
“娘,你真沒有資格做這個主,”遊橋說完便走了出去,在門口又頓下腳步,道:“您要是覺得家裡人丁單薄,過得不熱鬧,兒子可以給爹再找幾個小的,多幾個弟弟妹妹您來帶。”
遊母一聽這話,立刻罵道:“你個不孝的東西、”
沒罵完已經反應過來,兒子是讓她明白,她自己都不願意做的事,憑什麽讓蕊兒去做。
可是她們的情況能一樣嗎?蕊兒是很可能不能生啊。
你說一個女人,別管這身份多高,不生個孩子,以後可是沒法立足的呀。
有一個蛟龍還朝的戲,講的就是文宗皇帝時期,文宗皇帝有個弟弟,是當時最有名的賢王,可是這賢王卻有一件事不足,王妃連帶著後院的姬妾,沒一個給他生個兒子的,人到中年膝下無子,就算有皇帝給他過繼的一個兒子,這賢王心裡還是鬱鬱的。
月下在那兒獨酌的時候,就唱道此生唯一憾事是沒有後人。
有一天賢王出去遊玩,在河邊遇到了一個釣魚的青年,兩邊就搭起話來,原來這青年是跟著寡母獨居,靠著釣魚到集市上賣為生,釣魚的時候也不忘看書,想要投身仕途。
賢王覺得這青年談吐不凡,越說越投契,成了忘年交。
哪知道這時候野林子裡跳出一個強盜,一刀砍在賢王背後,好在青年也有一身好武藝,救下賢王腳踢強盜。
後來青年把賢王帶回家養傷,相處之下,賢王竟覺得青年的寡母特別熟悉,試探了一番,才知道這就是十幾年前他身邊的一個通房。
因為懷孕為王妃所害,好在身邊有幾個得力的下人,合力把通房給救了出去,孩子也得以保下來。
賢王大受觸動的認下通房和兒子,回到王府後就不動聲色地查了以往的事,才發現好些妾室流產掉的男胎,都是給王妃那個面慈心苦的女人害的。
查清往事,賢王就把這些事都告訴了皇太后。
最後一折是太后怒懲賢王妃,賢王妃那娘家父兄還都是當官的呢,為了孩子,皇太后也是說懲罰就把人懲罰了,做主讓賢王休了賢王妃,讓那青年認祖歸宗。
那通房,還給抬了側妃的位分。
瞧瞧,這就是一個兒子的份量,別說是通房在外面生的,就是跟外面的女兒苟且通奸生的,要是這男人沒兒子,那奸生子也能當成個寶貝。
遊母覺得也就是現在這個女兒吧,才不知道兒子的重要性,以為王爺現下對她好,就什麽都不需要考慮了。
自己是無法讓老頭子再弄幾個小的,但自己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啊。
女兒呢,她現在什麽都沒有。
還不知道給她兩個哥哥撈個高位置的官兒當當,以後要給王爺的兒子騰道兒的時候,那才容易呢。
遊母再三想了,還是覺得讓女兒的表妹生個孩子,對她以後好,但兒子不同意,她隻好出去找老頭子商量。
站在院子裡的淑芬看到姨母出來,立刻迎上來,不安道:“姨母,表哥讓我回去。”
遊母說道:“你先等等,”還指望她替女兒生孩子,遊母的態度十分客氣。
淑芬攪著手指,“姨母,不然我還是回去吧,表姐,表姐肯定不會喜歡我的。”
“不會的,孩子,你等一會兒,姨母去跟你姨夫說幾句話。”說著遊母便匆忙地向後院走去。
葛淑芬點了點頭,面上顯出一股得意的神色,自己以後可是遊家一家人的功臣,他們誰敢不敬著?
就連表姐夫,也要為著自己給他生了兒子對自己敬著寵著的。
正在想象以後揮金如土生活的人,不知道她姨母到後院看到了什麽,只是姨母剛到後院沒多久,她就聽到一陣罵聲:“不要臉的東西,你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往他個老頭子身邊湊什麽?遊山,枉我辛辛苦苦給你操持了這麽多年,才有一點錢,你就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
後院那些雇來的人都探出頭來往院子裡看,被遊母揪著罵的小姑娘淚痕滿面、眼眶通紅,幾次試圖解釋都找不到說話的機會。
遊父也被罵得臉色青青紅紅,十分難堪。
鬧了半晌,遊橋在遊母根本沒心情關心的情況下,找兩個村裡的大娘陪著,打黑把六姨母家的這個表妹給送了回去。
淑芬一路上都紅著眼眶,隻覺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到她家門口,看見家人才一聲哭出來。
“家裡太忙,沒空招待表妹,”遊橋對著一個中年婦人說道。
說是六姨母,見的次數也有限。
中年婦人聽到遊橋的話,臉色沉下來道:“你們家這是什麽意思?”
遊橋道:“只是沒空招待表妹,姨母說有什麽意思?”
六姨母張了張口, 她總不能說三姐說讓女兒去幫他妹子生個娃,還保證以後能讓女兒過上比現在強百倍的日子。
傳出去,影響的只會是女兒的生活。
淑芬卻沒有這點顧忌,恨恨地看了遊橋一眼,道:“娘,別跟他多說了。表姐嫁人兩年一個蛋都不生,有他們再來求我的時候。到那時,便沒有這麽便宜了。”
說完拉著她母親就往家裡去。
那兩個跟遊橋一起過來的大娘聽到這些話,也是面面相覷。
這是徐有鳳找來給她閨女家做小的?腦子被驢踢了?
這種事,都是婆婆著急吧,你說你一個丈母娘,你是你女兒的親娘,怎麽還要跳出來給你女兒添堵呢?
或者是日子好過起來,吃的大魚大肉太多,把心竅都塞住了。
還有,什麽人家蕊一個蛋都不生?還有求她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