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畫卷宛如九幽遺存,恐怖異常。
搭頭屠夫脖子上的斷口參差不齊,似乎用豁刀砍了很多下才斬斷,卻仍留了一絲的皮肉相連,青黑腐肉早已潰爛,癡蠢龐大的屍體卻屹立不倒,直欲追入睡夢中成為這條古巷徘徊不去的夢魘。
而滿嘴是血的無舌男子還在翕張嘴巴,血沫噴塗在年深日久的門板上,滲入原本細密平膩的紋理之中,代替他再也發不出來的呐喊留下痕跡……
搭頭屠夫癡醉地站在月下了無生機,一股混合著腐臭、腥臭、屍臭的異味在街頭巷尾飄散開來,化成氤氳漂浮的怪霧籠罩著吉庇巷。
“阿彌陀佛。貪憶為罪,是人罪畢,遇衰成形,名為癘鬼。”
江聞輕聲說著,對眼前令人驚駭欲絕的場景視而不見,卻對這片密布的怪霧更加警惕。
說過,地獄之鬼若懷怨恨習氣,遇衰氣而成形,衰即四時不正,陰陽衰敗之氣,故喜歡散瘟行疫,被稱作癘鬼。
閩中諸郡開拓最早,原本南方瀦澮藪澤山谷的毒霧早已散去,本不應呼吸飲吞以至夭傷,因此這裡濃重到驚人的瘴癘簡直匪夷所思,使人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月夜朗朗,冷霧清清,古巷前後不見人影,宅中院內古樹森森,只有巷口燈籠遙遙發亮,如同深宅大院門口一對雙目紅光的石獅子。
宅院的門牆正處於前院牆正中,由石框構成的與牆同一平面的矩形師門,並不算太高。
江聞手攀著院牆,援瓦簷而上,輕功發力下節節攀升。靠著閉氣突破了怪霧圍籠,徑直衝上清冷夜空與圓月同光。然後就在寒月凜凜之中,一聲劍鳴如龍吟空谷,彗星襲月般從天上直刺而下!
搭頭屠夫龐大的屍體搖晃了一下,飛影已經從巷尾消失。
只見江聞手中青銅古劍刺入穿屍身,噴濺出滿地的汙血毒汁與惡臭屍瘴似乎永無止盡,直到江聞急掠過巷子站回了院牆,這具不明屍體才轟然倒地。
這一劍翩然無痕,驚鴻照影,江聞施展完才發現門口的無舌男人已經不見了,就像是驟然消散在了冷冽的空氣之中。
“知道這是哪兒?這是急避巷。”
江聞揮去劍身上的汙水後納劍入鞘,緩緩說道,“你見到我還不躲,活該死兩次。”
吉庇巷與一旁的宮巷、塔巷相鄰,兩處坊民已然施施入睡,燈火寂滅,恍若從未聽見什麽異動,也不敢聽見什麽聲音。
此刻巷內瘴癘橫生,在月華拂照之下散發出五彩斑斕的惡形,已不再適合繼續查探,江聞這次除了一無所有的二酉齋主人宅院,此行近於無功而返。
“吉庇巷有問題。”
江聞緩緩思索著剛才的場景,“搭頭屠夫的出現如此巧合,一定有人故意攪鬧……”
仔細想來,江聞深入二酉齋主人的宅院並非一無所獲,通過簡單的心理側寫也能判斷出兩點。
首先,屋脊上的滑石雕刻是漢代常用的明器飾物,這家主人卻擺放在了最最顯眼、也最難被人察覺的屋頂上。這說明他的性格在隱忍中帶著張揚,對於長期處於陰暗壓抑中感到不滿。
同時,江聞能看出察覺到對方似乎篤信釋教、禮敬三寶,各地收集的明器文物,也刻意保留了佛門之物。
故而這份對佛學的仰慕,外化到了這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搭頭屠夫身上——江聞也大概猜到了,屠夫的正名應該叫做竺刹羅。
晉僧法顯中提及,“有國名竺刹屍羅。竺刹屍羅,漢言截頭也。佛為菩薩時,於此處以頭施人,故因以為名。”
佛家有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以眼施人的典故,都是為證大慈悲、大覺悟,但是這月光王截頭施人的故事,卻帶著一絲的恐怖意味。
月光王相傳為佛祖前世,廣有財富而為人樂善好施、有求必應,一日有惡人自稱頭疼,求他的頭以替之。
月光王聞言隨即拔劍,自己把頭髮綁在樹上讓脖子伸直,右手拿起鋒利的寶劍用力一揮,卻因疼痛沒有完全砍斷,而後又連續揮動了起來,一下又一下,血液不斷噴濺,直到完全斷掉,沒了頭的國王才倒斃……
故而門口的搭頭屠夫看似詭秘可怖,實際上江聞能察覺出他身上的宗教意味。
那截頭施人的死法、屠刀在手的身份,都是佛門以惡報化身,堪舍外相我執,勸世人及早向善、回頭是岸的禪機。
但以這麽酷烈的手段勸人向善,江聞也明白對方絕不是什麽神智清醒的人物,很可能已經陷入了更深一層的魔障裡,隻想用更加極端的手法,來贖盡五濁惡世。
“又是白蓮教。”
江聞抬起頭恍然說道。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白蓮教的行為虛虛實實、草菅人命,如果由他們做出這些事倒是能夠迎刃而解了。
江聞再進一步推測,對方必定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次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無非是嚇跑或引走兩個目的。但不管哪個目的,他們越不想讓自己去的地方,必然就是他們最為關鍵的地方!
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從三裡亭初遇後,江聞總是能嗅出白蓮教的蛛絲馬跡,對他們那種刻意隱瞞的神鬼手段更是了如指掌。
對此他是絕對不會承認,自己的某些思路和白蓮教總能想到一塊兒。
至少自己良好的九年義務教育,讓他不屑於利用這些東西製造恐怖、蠱惑人心。
——畢竟這江湖中真正恐怖的東西,他已經不止一次地迎面撞見了。
當江聞再次折返二酉齋主人的宅院,古屋廊院中陰森無光,佛堂書齋也與先前無異,一股淡淡的血氣卻彌漫在空氣中,似有若無。
但這一次江聞沒有上到閣樓,而是看了院裡一口森森然的古井,若有所思,
“門口的無舌男子能忽然在門口出現,又短時間從門口消失,說明這附近那叫一個地道……”
江聞走近了古井,撫摸著粗糙濕滑的井沿,想象著水桶纜繩無數次從石壁上摩擦而過,汲取著黑暗地泉中的冷水。
井就是穿地之處,井口如此狹小卻不可能有人進入,但若是在這個鑿井工程中動些手腳,是不是順手而為呢……
江聞繞井一周,以劍柄輕輕敲著石板地面,果然在一塊青石板下察覺出了一絲豁然有聲的異樣。
搬來厚重的石板,一股更加濃重的瘴癘從中飄散了出來絲絲不化,怪霧似乎化生為毒酷醜惡的蛇蝮及大小之蟲,從陰深不見底的地穴中湧散出來。
江聞以無名同款一成功力,運轉著遊坦之同款,以獨門運功之法化解毒氣, 甚至借著溶解瘴癘毒質緩緩回復著九陽神功的損耗。
跳入了地穴之中,江聞順著彎腰才能行走的甬道前行,終於看見遠處燃燒著一支顏色青紫的冷燭。
就在看見燭火的這一刻起,江聞發現視野從頭到腳都以大青磚鋪就,印刻有奔鹿、蓮花種種花紋,再往前鬥拱、假門、假窗一應俱全,幾根仿木半圓立柱支撐著方方正正的狹小空間。
那扇青石假門已經被人推開,門上雕著栩栩如生的半側身侍女,梳著環華髻站在那裡倚門而立掩口含笑,眼波流轉間幾乎要開口說話。
但冷燭照耀的地方卻沒有活人的痕跡,只有一具巨大褪色的紅色棺槨,靜悄悄地放置在棺床之上。
被強行推開的棺板擋不住視線,分明能看見一具玉帶絲袍的古屍,正靜臥在已經為錦繡灰的絲綸經被中,屍體乾縮不腐,宛如睡去……
這座宅院,竟然建在了一座古墓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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