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踏進了仙霧之中,就切記存身保命,別對不該感興趣的表現好奇。”
看見江聞深思入神的樣子,元化子連忙出聲提醒,“我本不願意讓你牽涉進這件事裡,今天可要老老實實聽我一句。”
面對著鑼鼓喧天、洪光溢彩的山中迷霧,江聞只能懷抱著青銅古劍默默點頭。
這根本不是輕舉妄動的問題。
在這種程度的詭狀面前,身體能夠移動確實比無法動彈更危險——誰也說不清楚人類在驚慌之中,到底會做出什麽極端的事情來。
和白蓮教設計出來的“天下群仙宴”相比,這場無人能說清內情的“架壑升仙宴”更加撲朔、更加抽象、也更加讓人恐懼無度。
聆聽著遠處古怪萬狀的聲音,江聞腦海中聯想到的是一群毫無人形的詭異仙人,正從雲端如麻降列於宴仙壇巨石上,召開了一場不屬於這個世間的禁忌宴會。
熱鬧非凡的表象之下,掩蓋不住這場大霧中的異常,劇烈作響的大腦警報足以讓江聞明白,這絕對是一場凡人慎莫近前的“仙宴”。
江聞對元化子的避而不談仍舊有所顧忌,但是此刻放下包袱合作才是正道。
但就在兩人試圖達成一致的時候,江聞發現白蓮教的紅陽聖童不見了。
“真人,白蓮教的人不見了。”
元化子愕然一驚,隨即額頭淌下汗水:“計劃被你攪亂成這樣,他竟然還要放手一搏……”
江聞蹲下身去,仔細觀察著地上的腳印痕跡,慢慢說道:“但我看這個腳步方向並非上山之路。白蓮教恐怕還有後手計劃。”
此刻聲音被仙霧隔絕不聞,又面對著詭怪紅光形成的繪畫文彩,江聞不認為對方會貿貿然踏入不知生死的仙門。
實則虛之,紅陽聖童希望他們以為的東西,就絕對不是他的真正目的。
可如果紅陽聖童沒有踏入更深一層的仙霧,那他最可能會做什麽呢?
江聞緩緩回復著內力,爭取為應對異變多留下一份底氣,同時推測著紅陽聖童的目的。
“真人,白蓮教聖童恐怕是去找六甲神將了。他們手裡有著《峋嶁升仙書》,想必也留好了應對的手段,真不知道這本書寫了些什麽東西……”
江聞這麽一說,元化子也大感不妙,臉上皺紋更深,果斷說道。
“快去尋他!剛才你見到黑龍已經不妥,我怕他們會引出更可怕的東西!”
仙霧之中不辨方向,三步開外一無所見蒙蒙一片,兩人只能慢慢試探腳下的虛實,防止不小心踏落山崖底下。
讓人不安的黑龍沒有出現,元化子也鄭重交代必須謹慎,防止撞入仙宴的更深處,團團繞繞地搜尋許久都沒有結果,直到江聞在地上發現了兩枚玉卵石。
“真人,有兩枚卵石掉在這裡,說明離剛才的位置越來越近了。”
江聞把玉卵石再次握在手中,入手隻覺得剔透冰涼,一條栩栩如生的小蟲被包裹在裡面,須尾都清晰可見,難以揣測的時間似乎就凝在這一刻,藏入這方小小的世界裡。
“你說王莽見到的漢哀帝屍體,是不是也像這樣子深藏玉石、不腐不朽?”
江聞不倫不類地比喻著,讓元化子大搖其頭。
“漢哀帝即位痿痹,末年?劇,又偷偷施行延壽久生的秘法,才導致在棺槨裡出現異像。我道門中也傳有回骸起死、枯骨煉形的太陰之法,但是從沒成就這般模樣。”
江聞看了老道士一眼,
若有所指地說道:“真一內守,死而後生的說法太過難解。但說起來,陰仙方法與這座武夷山恐怕關系匪淺啊,你看看漫山遍野的隱士崖屍、岩洞藏骨——可惜沒有一個人能脫胎換骨後羽化登仙。” 元化子面露不悅地看著江聞。
“你這小子,不用旁敲側擊地跟我說這事。老道出家以來先學練形合氣,後通金液還丹,還不至於走什麽歪門邪道!”
江聞不懷好意地連連擺手:“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真人,我從沒說太陰煉形是邪門歪道哦!”
元化子氣的吹胡子瞪眼,揚起綿掌就要跟江聞決鬥:“你應該去擔心白蓮教才是!他手中的《峋嶁升仙書》記滿了旁門左道、駭人聽聞的成仙秘法,青鳥術和太陰法不過是其中之一,你若是拿到那本書、務必即刻毀去!”
歷代神仙志異都有開墳見“屍骨不化”、“白發丈余”的記載。道家上清派承南嶽夫人魏華存道統,陶弘景真人《真誥》也記載過太陰煉形的法門,“真人煉形於太陰,易貌於三官者,此之謂也。”
但是各派對於成仙法的分歧眾多、向來不一,元化子口中的白玉蟾仙師就認為,從早期謫仙事例中的自我修煉之法來看,無論是通過“夢朝”的方式上天,還是通過“步虛”的方式登仙,都只能得到短暫的回歸。
白玉蟾在《金液大還丹》中明言“願飛升於玉闕,必須修煉於金丹”,要實現永恆的回歸,必須要修煉金丹。
在茫茫仙霧中行走著,江聞忽然踩中了略帶綿軟的東西,連忙收回腳觀察。
持劍查探過去,江聞發現崎嶇不平的大石頭後面僵臥著兩具屍體,胖大身軀赤膊著上身、油彩斑駁,覆面朝地一動不動。
更奇怪的是,這兩具屍體身上生長著幾片翼狀胬肉,許多纖維血管組織呈三角形增生,形狀還有點像昆蟲的翅膀。
“六甲神將……死了兩個?”
江聞有些困惑,腳步卻更加謹慎,“我剛才只是化去了他們的內力,又沒下過死手,怎麽會悄無聲息地暴斃呢?”
正在疑惑間,元化子猛然上前飛起一腳踢飛一具屍體,神色慌張地將江聞向後拽動。
“小心!”
隨著元化子一聲驚呼,江聞發現被踢飛的那具屍體猛然流出鮮血,肚子撞破在銳利的山岩尖上。隨著肚腸一塊流出來的,是腹中密密麻麻不盡其數的白螺,密集蠕動著舔舐血肉……
“今夜黑煞和白煞,竟然同時出現了!”
元化子目光灼灼,勉強轉頭向江聞解釋道,“自白玉蟾仙師鎮守武夷山以來,也曾多次調查仙宴之事,除了死者化為的黑龍,更詭異的就是這些食人白螺。可兩者一生一死,一枯一榮,按理說不會同時出現的呀……”
江聞壓下內心的不安,對元化子說道,“肯定是白蓮教做了什麽!此時就算有危險,我們也得先製止聖童才行!”
地上的白螺仿佛從石縫裡憑空生出, 依附於尖石不停蠶食著死者血肉,又在他皮膚上留下一絲絲的翼狀胬肉,將屍體異化出詭奇的絲絡外狀。
“真人,這些白螺可有名諱?”
元化子深沉地點了點頭,“祖師手劄上說,這些螺叫白水素女。”
江聞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愣了一下。
古人對於螺的敬畏由來已久,白水素女最早見於西晉束皙所撰《發蒙記》一書,江聞卻於會仙觀中,讀過不太一樣的版本。
在那本老舊的手抄書上,扼要地記載福建侯官的漁夫謝端,曾出海七日一無所獲,風雨淒狂中捕撈起一具無肉大螺殼。從那天起漁夫就瘋了,自稱裡面藏有天上來的白水素女,上天派她來做他的妻子。
鄉人以為他思慮成狂,每日只在屋中對著巨螺晝夜不出。但奇怪的是,他自此倉廩不匱,缸甕常滿,不用生產也不愁飲食,直到某個風雨交加的天氣,漁夫和巨螺都憑空消失不見。
後來的南朝祖衝之精通術數、天文、歷法,收集天下妖祥休咎編成《述異記》。他查訪這個傳說之後,卻記下了另一篇似是而非的螺亭傳說。
傳說講的是一女子拾螺為業,留宿野外,某天夜晚風雨交加時出現許多白螺嘬食她的肉,第二天只剩下她的骨頭,和一具刻著不明篆文的巨大石螺空殼。
江聞越看這塊石頭,越覺得古怪無比,連帶著仙霧中銳利露出的石頭,都感覺有些眼熟。
“真人,你看這些山道突起上的石頭,像不像一塊塊石化了的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