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聞從神像泥胎的孔隙裡看去,這座庵堂中聚集的都是最最平凡的坊民,他們有的身帶起早貪黑的風霜,有的一身養尊處優的肥膘,有的滿臉尖酸刻薄的算計,但更多的是平凡的短褐粗衣,每日或許只是茫茫然地往來於坊巷、與人素昧平生地擦肩而過。
可在今晚,在這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集會中,他們都拿出了對來世、往生、天國、解脫等理念最虔誠莊嚴的感情,熾熱地表達著潛藏了或許幾代人的信仰。
對尋常人來說,幾年的動蕩就能改變很多東西,不管是夢想、堅持、憧憬、追求都會在冰冷現實面前砸得粉碎。
但在福州城中這個活化石般的唐代坊巷制度裡,彼此恰好能夠相互作用、保留住維系特定人群的紐帶。
因此元末至今數百年間兵燹離亂、水火疫病不僅沒有滅絕他們,反而讓他們的信仰在相互扶持幫助中越發純粹。
江聞卻有些不寒而栗。
這種凝萃到難以理解的信仰如果失去了引導,裹挾著城中更顯滔滔的民議民怨,不知會催化出什麽樣的恐怖怪物,又會把這座歷經風霜的城市,帶向風雨飄搖的何方。
但他們又能相信什麽呢?
畢竟數代的王朝變幻中,他們唯一不變的只有片瓦遮頭的寒舍,和口口流傳終將帶來世間嬗變的“清淨、光明、大力、智慧”義諦。
江聞又仔細聽了一些他們的教義,發現明教在經文典籍離散不明的長期時間裡,依舊體現出了強大的生命力,恰逢其會地將摩尼教的“三際”理論,嵌套契合進了彌勒觀念的三世論。
三世論的“初際”、“中際”、“後際”,正好附會為青陽燃燈古佛(過去),紅陽釋伽牟尼(現今),白陽彌勒佛(將來),而宇宙的終極目標,明教聲稱的光明世界,則被演繹為彌勒佛所居信的兜率宮降臨,也就是佛教教義中六欲天中第四天界落下,即將帶來最終的光明極樂。
這套理論即是白蓮教長期以來奉行的信仰,也是統合佛道二派的方法之一。
在江聞穿越來的年代,文獻考古工作已經發現摩尼教倡導過道教的“老子出關化胡”說法,主動提出老子出關化為摩尼的理論。
青陽——紅陽——白陽。
這樣一來,道教青陽出關化胡,自家的明尊再以紅陽入世說法,白陽佛教未來佛祖彌勒最終救贖,三教理論一番自洽升級後,反而顯得教派之中蝸角觸蠻的門戶之爭,顯得格外小家子氣。
按江聞的話來形容,就是世界觀立起來了,戰設定具有很大的優勢!
況且這樣的一來,他們正好以明教教義為紐帶,彌合佛道宋元產生兩家的矛盾,爭取一大批的中間派信徒,最終產生了這個在宗教領域形而上的秘密宗教——他們的理念也很簡單,只要說法能讓我相信,並且能夠給我帶來好處,那真神到底是“無生老母”、“真空古佛”還是“龍華彌陀”,好像就不是什麽很重要的事情了……
但這個辦法有好也有壞。
好處是能將貫穿兩宋蒙元的明教,香火艱難保存至今,缺點是明教作為沒落教派,禁不住另外三宗在內部的不斷侵蝕演衍。
對於三際三世論中未提到的紫陽儒家理教,江聞就完全摸不清他們摻和其中的目的。
朱熹光大的程朱理學,本就是為了抵抗佛道信仰對儒家的威脅應運而生,最後在漢地綿延出了比前兩者還要恐怖的生命力。
對此,江聞還想起了個歷史中極為“巧合”的細節。
曾在吉庇巷中居住過的狀元鄭性之,便是朱熹的弟子,更以參知政事(相當於副丞相)極力倡導程朱理學解禁、成為天下官學,讓福州也成為了當時的理學中心。
紅蓮聖母之所以心心念念自家的經典理論,應該是需要找到並恢復一些區別於別家的核心理念,重新支撐明教的生命力。
“毒瘴即將消散,黃護法至今沒有出場。各位速速歸去、慎勿久留。”
紅蓮聖母開口說道,門中的明教殘余也肅靜了下來,以極高的自覺性從側門分散出去,就像他們從童蒙就被教導的無數次一樣。
但這一次,出門沒有多久的巷口就傳來了低聲壓抑的驚呼。
“聖母菩薩!巷子外面的耿家兵丁不見了,出現了幾十號布衣大漢牢牢把住幾條坊巷周圍,路口巷間全是耳目!”
香眾緩緩又退回了庵堂之中,臉上滿是惶恐不安的神情,“會不會是黃護法把我們的消息,告訴給……”
“不許多言。”
紅蓮聖母雌雄莫辨的聲音就在身邊環繞,江聞卻始終看不見對方的真容,“對方只是把住巷口沒有闖進來,就說明還不知道確切位置。你們帶人從秘道離開,留下兩個人應付可能的排捕就好!”
明教香眾這才定了定心:“那聖母菩薩,你怎麽辦?”
紅蓮聖母聲音滿是輕蔑。
“六丁神女尚在,他們休想見到我的一絲蹤跡。若不是為了吉庇巷中的秘密,我今夜殺出去他們也攔不得我!”
說罷紅紗飄舞揮撫而出,氣勁牢牢封住了庵堂的門窗樞杼,霎時展現出了極高的武學修為。
見到屋裡探聽不到其他的消息,江聞也依靠輕功跳回了盜洞之中,向著剛才的另一處方向潛行。
二酉齋主人很可能就是他們口中的黃護法,對方單獨掌握著這條古墓秘道,操縱著墓室裡的屍毒瘴氣掩護集會,也儼然獨立一方。
但這也符合秘密結社層級劃分鮮明的特點。
今晚來到這裡的,想必都是明教中直接與他聯系的教民,再往下層層聯絡、單線運行,就能防止官府收買內奸一網打盡,一旦出了問題,也能根據人員組織關系判斷出內鬼的方位。
對此江聞嘖嘖讚歎,要是南少林像這樣有點防備,也不至於一點防備都沒有,更不會等少林寺被火燒為白地,才開始在廣東重組俗家弟子,推行這個先進的理念。
道理很快就走到了盡頭,隨著越拉越逼仄的窄道,江聞也猜出兩邊一定緊挨到了別家的地基。
而再前面的甬道猛然變道,主路被填土重重回擋,新路開墾的土色還很新鮮,兩側鏟鑿也痕跡宛然,估計是怕當地人築屋修路攔腰斬斷挖出地道,因此二酉齋主人未雨綢繆地新修另起一路。
等到他推開隱蔽的石門時,發現自己從一處大宅假山的雪洞中現身。
所謂的雪洞,主要用糯米、紅糖、石灰等調製材料築成,本身或依廳院之間的牆體而建,或像現在這樣建在假山裡供人通行,既可以納涼消暑、也可以避火躲災。
這處大院寂寂無聲,池塘水流多已不動,夾屋的楓樹旁逸斜出,許多野禽在其中築巢引鳳,窗外的疏枝層篩後落地,月影依稀掩映於空宅荒廳,斜側抬頭,就能看見橫亙著的、坐西朝東的雙層木樓。
江聞察覺到了一牆之隔的腳步匆匆,便翻身騰躍上了屋頂,在屋脊瓴簷輾轉了幾次確定四下無人,這才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落在地上。
兩側燈籠搖晃,遠處有人影綽綽,江聞抬眼先看到了一處高聳的牌坊,門坊上修設著一座小巧玲瓏的七層寶塔,而石匾上的字跡也顯出了所下的位置——塔巷。
“我從吉庇巷進入,應該途徑了宮巷庵堂,岔路終點卻是塔巷。這一條路倒是詭秘出奇,尋常人連尋徑都大有難度。”
遠處不斷有人影出沒,兵器碰撞的聲音也更加清晰。
夜半無人的街道,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那便跟琦玉老師頭上的虱子一樣孤立無援,必須找個地方躲避一下。
此時的江聞並不知道來人是福威鏢局的人馬,隻以為耿家連夜派人進城搜捕。自己出現總是會帶來不好的變數,於是判斷了一下人影來往的方向,轉頭又鑽進了宮巷之中,撒開步子往巷弄深處走去。
方法也很簡單,坊巷結構分為南北東西,對方從南北中軸包抄,自己沿著東西向破圍,正好可以躲開他們的追擊。
古巷的盡頭燈火熹微,屋宅也逐漸破落荒蕪、蔓草雜生。明末兵禍離亂給外城帶來的影響,就是有許多人躲進了深山僻壤。福建作為歷代兵家不爭之地,只要順著道路崎嶇的武夷山脈躲藏,就可以阻隔開許多紛擾了。
這條路的盡頭,是一條寬闊偉岸的護城河,沿著南北流向截斷了諸巷的延伸,再往外便是莽莽田地鄉村,分散在茂木修竹連綿的山丘之間。
明月高照、故城森森,沉眠於夜色之中的福州城呼吸都變得緩慢沉穩,仿佛白日裡各種動亂惶恐都一同安歇,又像在黑夜中蘊釀潛伏著什麽蠕蠕然的事物。
和武夷山的雄壯巍峨、料峭凜冽不同,江聞身處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裡,讓他的眼中浮現出了曾經記憶裡的燈火霓虹——明明是不一樣的城景、不一樣的時代,卻有著一樣的清冷、和一樣的格格不入。
廢宅荒屋之間,江聞發現了一座壘砌城堞的古舊建築,灰青磚體頹圮裸露在外,幾米高的塔身還開著一處窗體。隨著古怪的味道從中緩緩飄散,讓江聞陷入黯沉的情緒再次緊張了起來。
“居然是一座度人塔。”
繞塔一圈後,江聞面露不忍地轉過身去。
等他轉身尋路,卻驚訝地發現身後燈火熹微的塔巷巷口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晦暗不明、陰森陳舊的小巷。
這條巷子兩側忽然沒有了民居, 全是高聳灰白的石牆,蒼白的顏色像照片褪色般冰冷無跡,吞噬著周圍深夜僅存的溫度。兩串鮮紅地過分的燈籠,映照出刺眼而局限的紅芒,讓他想起了幔亭峰上架壑升仙宴的慘烈……
他沒有轉頭,此時耳邊卻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輕細腳步聲,似乎有許多看不見的人正踮著腳向前挪動,鞋底緩緩摩擦地面,從自己的身邊接連不斷地走過,麻木地步入這條幽幽暗暗的巷子中。
江聞暗暗想到,如果世上真有一條通往幽冥地府的巷道,那麽它必定也是眼前這般殘酷無情的模樣。
隨著狂風猛然湧出,帶著一張張散落的宣紙從他面前飛過,江聞隨手摘取風中的紙片,就看到上面用濃黑不化的墨汁,拙劣至極地印刷著一些圖案。
借著古巷的幽光仔細辨認,江聞發現紙片上是無數的鬼影幢幢、血痕斑斑,蜿蜒曲折地組成兩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字跡……
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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