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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宋》第八百九十二章 可敦
聽到“掌權人”三個字,李瑕才再次仔細打量了走到近前的婦人。

 歲月已在她臉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跡,風吹、日曬、霜雪,還有乾燥的天氣和刀槍箭戟。

 她脖頸處還有一道頗深的疤痕,也許是旁人,也許是她自己,曾經將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割了進去。

 若在江南,就連一些老男人都擁有比她更細嫩的肌膚。

 她不像一個長年養尊處優的婦人,而像是一個征戰沙場的將軍。

 李瑕都有點想把高明月、韓巧兒非要他帶的防曬膏送給她一瓶,聽她們說是以益母草、紫茉莉花秄研磨而成的……但不記得那行囊放在哪裡了,一路上就沒用過。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點頭示意,用蒙語作了自我介紹。

 面對著李瑕那直視的目光,婦人並沒有逃避,也沒有生氣,任由他打量著,甚至還抬起頭讓他看清她的脖子,似乎是以傷痕為榮。

 兩人這般對視了一會之後,她才報了自己的名字。

 “兀魯忽乃,汗國的可敦。”

 李瑕忽然明白了軍情司為何從來沒有提到過這一個婦人。

 阿魯忽、兀魯忽乃,這兩個人的名字讀出來不能說一模一樣,但也只差最後是否“乃”這一下。

 林子去年年底開始打探西域消息,半年來,尹犁河流域戰亂不斷,阿魯忽遠遁大漠。消息渠道少,還往往一兩個月才能往返一次消息。要他能分清蒙古語裡的“阿魯忽可汗”“兀魯忽乃可敦”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歷史總是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低級錯誤。

 好在軍情司這個失誤沒造成太大的影響,區別只在於來的是阿魯忽還是兀魯忽乃。

 “看來,我們寫信交流過?”

 “是我回復了你的信件。”

 “你邀請我來會盟,但我還不確定你是否真的有足夠的權力。”

 兀魯忽乃道:“是你邀請我來會盟,你剛剛才說了,你寫信給我。”

 “寫信給阿魯忽。”李瑕糾正道,“我邀請的是他,不是你。”

 “不要因為我是女人而小瞧我,英俊的年輕人。”兀魯忽乃道,“我是察合台汗國的監國可敦。”

 “阿忽魯正當壯年,應該不需要妻子來監國。”

 “不是他需要妻子監國,是因為娶了我、他才能成為可汗。”

 兀魯忽乃說著,掃了一眼李瑕身後二十余人。

 李瑕遂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烽燧。

 他們都想掌握談話的主動權,區別在於,李瑕不需要去證明他這個秦王對秦國的掌控。

 兀魯忽乃卻不得不述說她的故事。

 “我十四歲就嫁給了哈剌旭烈,那一年他十二歲。他是察合台可汗的長孫,是汗位的繼承人……”

 李瑕只是不了解兀魯忽乃而已,並非是完全不了解察合台汗國。他當年從開封拿回的情報當中便提及十多年前察合台汗國的汗位爭奪。

 他知道,察合台的長子死在了第一次“長子西征”中,於是察合台想把汗位傳給孫子,這在漢家王朝是極為正常的。

 但蒙古制度不是這樣。

 “二十二年前長生天帶走了察合台汗,哈剌旭烈成了新的可汗,那時我十八歲,他十六歲。”兀魯忽乃輕聲歎道:“哈剌旭烈有些文弱,雖然不是一個戰士,卻是一個寬仁可親的可汗。但他的叔叔們卻在反對他……”

 說到這裡,她從回憶中恍過神來,看向李瑕,又道:“你們漢人真的很聰明,懂得立下嫡長子繼承家業的規矩,可惜我們蒙古不是這樣的。”

 “是,蒙古人喜歡聚會商量。”李瑕道:“嫡長子繼承製是為了穩定,諸王議事製則是看實力。”

 “你很了解蒙古。”兀魯忽乃道,“我輔左哈剌旭烈成為可汗之後,他的第五個叔叔也速猛哥非常不滿,請求貴由給他一支軍隊爭奪可汗之位。”

 她沒有稱呼貴由為“大汗”。

 說到也速猛哥、貴由,她語氣裡中只有輕蔑。

 “你知道貴由為什麽要支持也速猛哥嗎?”兀魯忽乃問道。

 似不經意地,她也在試探李瑕對蒙古的了解。

 李瑕笑了笑,故意道:“首先,因為貴由有這個權力,他是大蒙古國的大汗,而察合台汗國只是大蒙古國分封的領土。察合台汗國的可汗,需要蒙古大汗來冊封。”

 兀魯忽乃有些慍怒,瞪了李瑕一眼,眼神中有不悅,也有殺氣。

 但須臾之後,她笑了笑,意識到李瑕是故意在提醒她——忽必烈或阿裡不哥還是能隨時干涉察合台汗國。

 “其次,貴由自己也是一個‘與侄子爭位的叔叔’,他雖然是窩闊台的長子,但窩闊台一心隻想把大汗之位給闊出,闊出死後,窩闊台寧可傳位給闊出之子失烈門,也不打算傳位給貴由。

 貴由必須證明,窩闊台傳位給孫子是大錯特錯,那麽,察合台傳位給孫子也必須是大錯特錯。他一定會派兵支持也速猛哥,從你丈夫手上奪走汗國。”

 兀魯忽乃冷笑,道:“確實是這樣,大汗派兵前來,我與哈剌旭烈根本沒有辦法抵抗。我只能帶著他逃了。”

 “很聰明,能屈能伸。”

 李瑕當年得到的情報也隻對察合台汗國之事記錄到此,也就一句“也速猛哥廢黜哈剌旭烈,冊立為可汗”,畢竟十多年前中原能聽說的也就這些。

 之後的事,則只有兀魯忽乃知道。

 她眼裡泛著回憶的光,道:“逃走之後,我帶著哈剌旭烈,投靠了唆魯禾帖尼可敦,請求她的庇護。”

 “為何是唆魯禾帖尼?”

 “因為我知道只有她能幫我,而且拖雷家族一定對窩闊台家族很不滿……”

 一瞬間,李瑕對兀魯忽乃刮目相看。

 唆魯禾帖尼是誰?

 拖雷的妻子。

 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裡不哥的母親。

 她的四個兒子,分別成了蒙古大汗、蒙元皇帝、尹爾汗國大汗、忽勒台大會正式推選的大汗。

 可以稱她為“四帝之母”了。

 這絕不是幸運,僅看一件事便知……拖雷死後,窩闊台想侵吞拖雷的家產,希望唆魯禾帖尼能改嫁給貴由,被拒絕了。

 還有各種蛛絲螞跡,拖雷九十六個千戶的兵馬是如何被守住?蒙哥是如何成為窩闊台的義子?拔都為何會支持蒙哥?

 這些,是要回過頭來看才能發現唆魯禾帖尼的厲害之處。

 問題在於,兀魯忽乃選擇投奔唆魯禾帖尼之時,窩闊台家族還如日中天、拖雷家族還沒起勢,當時貴由還是大汗,而所謂的“四帝之母”才剛剛擺脫自身難保的困境。

 兀魯忽乃在丈夫汗位被奪、得罪了蒙古大汗之際,卻能果斷做了決定,跋涉萬裡找到唯一能救他們的人。

 長遠的眼光、堅韌的意志、冷靜的判斷、果斷的決擇,還要一些時運,缺一不可。

 李瑕於是能確定,面前這個婦人有資格當自己的盟友。

 兀魯忽乃道:“唆魯禾帖尼可敦收留、保護了我們,她告訴我們,要學會等待……我們沒有等太久,不到兩年,貴由在討伐拔都的路上病死了。”

 “真是病死的?”

 兀魯忽乃不答,又道:“等到蒙哥汗繼位……”

 李瑕打斷了她,問道:“海迷失稱製的三年你還沒說,你們在做什麽?”

 乃馬真稱製五年、貴由統治兩年、海迷失稱製三年,這是蒙古汗位從窩闊台家族轉向拖雷家族的關鍵時期。

 回望這程汗位之爭,大蒙古的國運幾乎就是取決於這幾個女人。

 而這關鍵時期的後半程,兀魯忽乃都待在唆魯禾帖尼身邊,不可能不了解這些。

 比如,海迷失便是唆魯禾帖尼親自下令處死的。

 兀魯忽乃卻只是澹澹道:“都過去了。”

 她並不想把這段往事告訴李瑕,繼續道:“蒙哥汗繼位後,馬上給了我們一支大軍奪回封地。但走到按台山的時候,我的丈夫、可憐的哈剌旭烈病死了。”

 換作別的女人,大概會覺得命苦。

 流亡了四五年,終於得到了復國的機會,丈夫卻在這時病死了。

 但兀魯忽乃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道:“於是我帶著大軍回來,擊敗了也速猛哥,並親手殺了他。”

 很平靜的一句話。

 她殺了丈夫的叔叔,一個可汗,但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惜,也速猛哥死了,我的丈夫也不能活過來。”兀魯忽乃道:“但我的兒子是明正言順的可汗,他年紀還小,隻好由我來監國。”

 “看來蒙哥很支持你。”李瑕道:“他需要證明貴由是錯的,那貴由冊封的可汗也是錯的。”

 “是,蒙哥汗很支持我。”

 “我殺了蒙哥。”

 兀魯忽乃瞥了李瑕一眼,道:“蒙哥汗駕崩之後,忽必烈與阿裡不哥再次盯上了屬於我兒子的封地。”

 “我以為你與拖雷家族的關系很好。”

 “這裡是我兒子的領土。”兀魯忽乃道:“任何人都休想奪走。”

 “但現在,阿魯忽奪走了。”

 “這是我的選擇。”兀魯忽乃閉上眼,道:“蒙哥汗駕崩之後,在忽必烈與阿裡不哥之間,我必須做出選擇。”

 “為何是阿裡不哥?”

 “他弱,而且他維持蒙古舊製,能讓我繼續監國。”兀魯忽乃道:“忽必烈心機太深了,早晚會奪走我兒子的領土。”

 李瑕點了點頭,認為兀魯忽乃這是一個清醒的選擇。

 兀魯忽乃道:“而且,忽必烈沒有經過我的同意,派了兀魯克前來爭奪我兒子的汗位。於是我親自前往哈拉和林,在忽勒台大會上推舉阿裡不哥為大汗,並讓阿裡不哥派兵攻擊了兀魯克,殺了他。”

 “你已做到了這一步,阿裡不哥還要派阿魯忽搶奪你們的汗位?”

 兀魯忽乃拉下衣領,再次讓李瑕看她脖子上的傷口,道:“不錯,阿裡不哥做出了愚蠢的決定,哪怕我用鮮血提醒了他,卻還是不能讓他清醒。”

 “也許他不是愚蠢,而是看穿了你的野心?你想獨立一國,誰都不能容你。何況,阿裡不哥確實需要一個心腹來搜刮你的治理多年的領土。”

 “哼。阿裡不哥小瞧了我,因為我是個女人。現在,他付出代價了。”兀魯忽乃冷笑一聲,又道:“但當時,我阻止不了阿魯忽……那就只能嫁給他。”

 阿魯忽是哈剌旭烈的堂弟。蒙古習俗,兄死弟繼,他娶堂嫂很正常的事。更亂輩份的事都還有很多。

 這個女人的冷靜與政治智慧卻再次讓李瑕刮目相看。

 “你保住了權力。”

 “阿魯忽也想要這個權力。”兀魯忽乃道:“他用阿裡不哥的名義征齊大軍,再借忽必烈的勢希望擺脫阿裡不哥,甚至是我的控制……”

 “可惜,阿裡不哥擊敗了他?”

 “是。”

 李瑕道:“我知道你為何要與我聯盟了。”

 “阿裡不哥馬上要敗了。”兀魯忽乃道:“我可以幫助你擊敗合丹,你也就沒有了來自西面的威脅。”

 “把西域范圍內,阿裡不哥、忽必烈這兩家的勢力都除掉?”

 “是。 只剩下我們兩家。”

 “阿魯忽呢?你如今的丈夫。”

 兀魯忽乃又走近了一步,伸手似乎想觸碰李瑕的盔甲,但意識到這樣萬一會引他誤會為要刺殺他。

 那才抬起來的手便止住。

 她難得笑了起來,悠悠道:“只要我們聯合的順利,我可以送他去見長生天……”

 李瑕忽然回想起了有一次與閻容的談論,談到了他野獸般的不滿足感。

 此時此刻,他確定自己已擺脫長安城中那種安穩、波瀾不驚的空虛。

 他又在與一個女人談論如何殺掉她的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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