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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宋》第六百三十章 祁山道
大崖山。

幾個蒙古漢軍探馬登高望遠,環目看去,山川無異動,唯有山下道路上的兵馬如流水一般過去。

這地方當然不會有伏兵,他們上來之前就知道。無非是看幾眼,就下了山。

望遠處,摟虎收起望筒,從樹叢間出來,到山陰處,撥開樹木。

一個藏兵窖顯出來,一列列帶著草帽的宋軍士卒無聲地鑽出來,自覺地回到埋伏點趴好。

摟虎四下又看了看,領人縮進灌木叢中,掀開樹枝,露出裡面的一門大炮。

他自始至終沒說話,心想的是“準備了兩個多月,若還能被你們探到,老子配被叫南蠻子嗎?”

拿起望筒,他眯眼看向山道。

先過去了兩個千人隊的先鋒騎兵。

之後,是蒙古漢軍騎兵帶著被剝了甲的蒙古俘虜,急行軍,走了整整三個多時辰。

“兩千人看押,俘虜差不多一萬人。”摟虎心裡想到。

再繼續望去,才看到蒙古漢軍主力。

夕陽已在遠處的山間落下,山道上的過境敵騎始終沒有停歇的架勢。

沒看到輜重隊,每個士卒有二到三匹馬,馱著口糧。

摟虎不由咂舌。

“娘的,兩三萬人打不住咧。”

月落日升。

又是一個清晨。

一隻草爬子爬上了陸秀夫的後脖頸,爬到草帽與頭髮之間,不一會兒又鑽出來,在耳朵處下嘴。

開始吸血。

趴在草木間的陸秀夫有些煩躁。

秦嶺山林裡最讓他討厭的就是這些了。

李瑕給了他一小罐蒸酒,說是被咬了要抹一抹。

但此時陸秀夫卻不敢拿出來,也隻好忍著。

他目光看向前面隱在樹林裡的李瑕,心裡忽然想到一樁小事。

若後世史書寫這一場戰事會如何呢?

“鹹定元年春,揚聲由子午谷取鎬,使部將為疑軍,出大散關,蒙元帥良臣舉眾進祁山,瑕身率諸軍,伏之。”

大概也只有這一句了。

那些未雨綢繆的誘敵之計,想必無人知曉、無人記錄,隻留下隻言片語供後世揣測。

陸秀夫是不打算詳細記下來的,以免下一次這些算計便不好用了。

如果能勝,世人大概只會說“汪良臣真傻,大戰方歇,便想一戰平漢中。”

世人常常不願相信旁人勤勞刻苦的力量,做成之前說“你不行的”,做成之後說“你運氣真好”。

因此,同樣勤勞刻苦的陸秀夫能體會到李瑕的身上的傲骨與孤獨。

收回心神,陸秀夫向李瑕看去,只見那個披著草木的身影彷佛已與山林融合在一起。

又是一個夜晚。

蒙古漢軍夜裡沒有扎營,就地歇了四個時辰,便繼續急行。

等太陽再出來,已是遭遇的第三日。

山道上的敵軍竟還未完全走完,但用望筒已能望到隊伍的盡頭。

再讓他們走上一日,先鋒只怕快要到陽平關了。

終於,李瑕動了,開口道了一句。

“將近四萬人。”

四萬騎兵行軍能拉開多遠的距離?

若不散得太遠,大概是前後四百余裡。

四百裡有多長?

相當於從臨安到華亭縣。

而祁山道,從陽平關走到天水共一千余裡。

換言之,隴西騎兵的一道軍令從陣首傳到陣尾,需要一日多的光景,還是在換馬狂奔的情況下。

哪怕是扣除一萬俘虜,汪良臣竟還調動了三萬的兵力。

這讓李瑕頗為驚訝。

他沒想到,汪良臣六萬兵力,在與渾都海決戰之後,還能有這樣的實力。

倒是有個感慨……當忽必烈以漢製登基,必將引來蒙古人最強烈的憎惡,與漢人失去的尊嚴一樣,它們都能隨著史筆、歌謠流傳下來。

但對於當世大部分人而言,這些情緒都是不如活著重要。

所以,當汪良臣揚起屠刀,渾都海麾下的兵馬也就那樣了。

在這一點上,蒙古人並不比別的人硬氣。

北人能忍受的委屈,蒙古人也能忍。

“真以為蒙古騎兵不可戰勝?”

那又何必口口聲聲談什麽漢家威儀?!

一念及此,李瑕起身,揚起大旗。

哨聲起。

號角聲起……

此時,蒙古漢軍最後一個千人隊才堪堪走進預設的伏擊點。

“轟!”

銅製的炮管一聲悶響,直接吐出一顆火炮,落在對面的山腰處。

這是預設好的位置,對面山腰已被挖掘過,炮彈落處,上面正是一片巨大山石。

引繩燃盡,一聲巨響,彷佛天塌地陷。

似乎是半座山直接向下砸來。

陰影罩了下來,然後……

“彭!!”

灰塵漫天,驚馬嘶鳴。

“轟!”

又是一顆炮彈被吐出,山崩地裂還在繼續。

同時,一座座砲車上的樹葉被拿掉,震天雷被點燃,拋出,落往山道中混亂的軍陣……

崎區的山路往東蜿蜒兩百裡。

汪良臣正在思考利州之事……

之所以要將隴西兵力傾巢帶出,戰略目的不僅是解京兆府之圍,也不僅是漢中,更重要的是一舉收復利州、奪回劍門關。

為何?

於國而言,將兵線推回到劍門關,方不會使宋軍再摻和汗位之爭。

於家而言,汪家子弟個個出眾,封總帥、都元帥、權都元帥、奧魯元帥者太多了,不宜隻聚於隴西一地,必須盡快擴張地盤。

眼下是個難得的機會。

隴西一戰前,他故意以未得詔旨為由推托,不願出戰,廉希憲遂將其所佩虎符授之,稱奉有密旨,命他為陝西總帥,全權統領陝西軍備。

出征前,他並未將計劃報於廉希憲。

因為“京兆府被圍了,消息都遞不出”,不管是不是,總之事後他有這個說辭。

危局之中,隻好果斷出兵,攻漢中先解京兆之圍。再長驅利州,正可將汪家之勢力恢復到二哥戰死之前。

他汪良臣,還真沒有太多私心。

若說有,也只有想為二哥汪德臣報仇雪恨的決心、收回二哥經營多年之事業的一腔熱忱。

故而,一萬俘虜用於攻堅沿途關隘、城池時消耗。

三萬戰兵用於分堵北面陳倉道、子午道宋軍回援,堵住南面米倉道、荔枝道的宋軍援軍;攻下漢中城後還要分鎮漢中各州縣;之後還有利州、劍門關……

傾巢而出,代表著汪良臣的志向、野心、膽魄。

得隴望蜀,望的是整個蜀。

一場大勝,汪良臣有這個資格……

“轟!”

跨下戰馬突然受驚,仰起前蹄,嘶鳴不已。

汪良臣勒住驚馬,抬頭一看,正前方的山頂上轟然炸開,巨石搖搖欲墜著,轟然砸落。

“噅!”

“彭!”

灰塵中,還來不及喊出口,後方又是一片混亂……

“敵襲!”

“震天雷!”

“彭!”

李瑕做計劃時,最大限度的考慮是七萬人進祁山道,相應的安排也有。

但其實他心理的估算是來兩萬五千人左右。

他埋伏在大崖山,這是尾,到陽平關正好可容納七萬人的行軍道路。

伏擊開始時,由李瑕所在的“尾”最先發起攻勢,封鎖敵軍退路。

往東方向,整條祁山道都有布置伏兵,開鑿山南面的小道以迅速移動……這也是他在祁山道需要布置兩個多月的理由之一。

至於四門大炮,擺放在三百五十余裡之間。

若來的是兩萬或三萬人,中間兩門炮可直接轟殺主將。若在四萬到六萬人,中間兩門炮也可截斷敵陣,將整個敵陣分割為五到六段,將敵軍指揮切斷。

之後,居高臨下以火炮、石砲、震天雷、箭失等等轟擊敵陣,在物資告罄之前讓敵軍崩潰投降。

李瑕的物資準備得十分充足……

而敵方要想在這個地形中反敗為勝,大戰略上幾乎不可能,只能通過各個小戰場。

宋軍八千jing銳分守四百余裡之山道,必然有炮火、木石、箭失覆蓋不到之處,若身處其中的將領們能迅速組織反攻,攻上山來,一點點消滅山上的伏兵,直到大部兵馬冷靜下來,猶有翻盤的機會。

李瑕認為,敵方這個機會有,但不大。

局部戰場的麻煩也必然有,這才是這一戰的難處。

李瑕始終在分析著這些,越是大戰,越是冷靜。

至於這一戰對他有多大的意義他此時不會去想。

一切期待與熱情已被他拋開,他甚至不去聽那些爆炸聲、喊叫聲。

就像是,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像是賽場上,他從不去聽喝彩與謾罵,他感受著自己的呼吸,判斷自己的節奏是否有錯,然後,有條不紊地進行下一步。

這是伏擊,先不必理會對手的反應,對手也反應不過來。

先把布置的一切實施下去……

而整個戰場上,只有李瑕一人還如此冷靜。

連綿四百余裡山道,四萬騎兵已陷在無比的驚慌混亂當中。

八千伏兵,分為四十個伏擊點,每個伏擊點兩百人左右。

而每三四個伏擊點由一個統製或統領指揮。

李瑕之所以帶了大量的將領,就是因為地形狹長,他需要保證各個伏擊點都能獨立指揮。

在這一方面,他也比汪良臣有大多優勢。

兩個多月的布置,為的便是全殲敵方主力……

“乾!火油!震天雷!”

王益心指揮著用大炮封路,之後抬手一指,指向了山道間汪良臣的大纛。

“老子去你娘的……傳令昝萬壽、瞿文,看到那沒有?!主將!火油給我砲過去!快啊!”

他吼到再大聲也沒用。

真正傳遞出命令的是那兩柄信旗,正在快速指動。

號角聲急促。

數裡之外另一個山頭,昝萬壽匆匆抬起望筒看了一眼,大罵一聲,親自衝向砲車。

昝萬壽投靠李瑕早,因此去歲就得以兼領城固縣駐防兵,相當於漢中以東的駐軍,領五百jing銳。

他有調兵之權,統兵之權則歸城固駐軍部將瞿文。

彼此都是蜀帥一系,他們平日相處得融洽,訓練得也好,這次才被調了過來。

到了祁山道之後,昝萬壽與瞿文各分一半人手,駐兩個山頭。

他這個縣尉似乎是軍中最沒經驗的一個,但好在兩個多月來,訓練的都是這些事。

事實上,每年川蜀作戰都是各州縣駐防軍集結起來,他們這八千jing銳,已磨合得遠勝過任何一支蜀中jing兵。

此時,武進士的天賦便顯示出來。

“石脂火球!快!”

昝萬壽抬手一指,迅速調轉砲車,對準了汪良臣的帥旗。

“呼……呼……”

他呼吸很大聲。

汪良臣的大纛離他很近。

因為敵軍的陣線拉得比設想中長,故而伏擊發動之時,汪良臣已行過了劉金鎖、鮑三、熊山等人的攻擊范圍。

“斬將!斬將!斬將!”

昝萬壽心裡只有這一念頭。

他要立大功。

他確定李節帥沒看錯人,他昝萬壽,行!

終於,一個個石脂火球被放在砲車上,火把點燃。

昝萬壽衝進士卒當中,與他們用力拉動砲車。

有火星落下,漫天都是火焰發出的劈裡啪啦聲。

第一撥砲射而出的火球已砸落進蒙古漢軍之中。

昝萬壽拿望筒又看了一眼,混亂中已不好找到汪良臣,但大纛還在。

再轉頭,只見瞿文設伏的另一個山頭上,已有震天雷向大纛方向砸落。

昝萬壽當即大喝。

“繼續!石脂火球!”

他不管大炮發射之後到現在這片刻工夫汪良臣躲到那裡,眼下先要把火勢點起來。

軍議時說得很明白——

伏擊開始,先封鎖道路、擊殺敵方主將……

“彭!”

二十余顆石脂火球落下,其中一顆正砸碎在汪良臣面前十余步。

火焰炸開,點燃了好幾個蒙古漢軍士卒,火苗迅速竄高。

淒厲的慘叫聲響起。地上的雜草、乾糧也迅速起火。

那火球中還流出石脂,流過之處,又迅速騰起大火。

汪良臣策馬後撤,還想要下令……

“彭!”

又是二十余顆火球砸落,頃刻便將這一片燃成火海。

汪良臣轉頭看去,見插著大纛的馬車周圍火勢已不可能撲滅。

“下馬步戰!攻山!”

他終於下了第一道軍令。

“下馬步戰!攻山……啊!”

“轟!”

旗令官還在傳令,一顆震天雷正落在他面前不遠,突然爆開。

汪良臣才翻身下馬,忽然感到腿上一片灼熱,低頭一看,腿上已燃起大火。

“元帥!”

他就地一滾,已有親兵衝上來,瘋狂撲他身上的火焰。

戰馬悲鳴,已開始橫衝直撞。

“攻山!攻山!”

汪良臣痛得額頭上汗水直冒,嘶喊不已。

有親兵撲著火已被燒起來,慘叫著掙扎著,沒人管。周圍人要麽在瘋狂逃竄,要麽正在拿沙土幫汪良臣滅火。

“啊!”

被點燃的親兵倒地翻滾,狀若瘋魔,想要向同袍求救。

有人拿起長矛,一矛刺出,將他捅翻在地,繼續揚起沙土救汪良臣。

“大帥!快走!”

終於,汪良臣掙扎起身,痛得眉頭直皺,徑直向山地上衝去。

“帶我的帥旗!攻山!”

“轟!”

“轟!”

宋軍在一個山頭拋出火球,在另一個山頭拋出震天雷,竟是越來越密,齊攻向大纛。

拉車的馬匹受驚到不可控制,韁繩被人斬斷。

終於,大纛緩緩倒下,砸落在大火之中。

烈火吞噬旗幟,如長大了一般。

整段山道上都是火。

汪良臣轉頭四顧,竟只見到一片烈焰,襯得他雙眼都是一片通紅。

“七弟!七弟!”

他還在狂奔,混亂中尋找著自己的副帥汪清臣。

在更遠處的另一座山頭上,王益心剛剛用大炮轟塌了山體,堵死了山道。

他端起望筒,望向了敵方主將所在的方向,抬手一指。

大炮緩緩被推動,轉個方向,對準了蒙古漢軍最密集之地。

“開炮!”

王益心開口,聲音已有些沙啞。

他不算一個好的指揮,太過激動了。

好在,雖然吼得再大聲也不會有更大的作用,但沙啞的聲音也一樣有用。

“開炮!”

“轟!”

又是一聲悶響,炮彈噴射……

“傳令下去!告訴我七弟!攻山!攻山!”

汪良臣拄著大刀向山頂猛衝。

他沒有了大纛,傳令官也找不到了。

何況這麽長的道路被切斷,他不可能指揮得動全軍,只能指望各個將領自發領兵殺上山頭,一點點清除伏兵。

換句話說,有無他這個主將,差別已不算太大。

但,他有三萬大軍加一萬俘虜,哪怕只有小小一部分人反應過來也能慢慢扳回局勢。

當然,未必是由汪良臣。

反而是汪良臣受到的攻勢最凶猛。

“攻山!都給我喊,下馬攻山!只有攻山才能活……”

“轟!”

汪良臣轉頭看去。

就在東面百余步遠,數十人正被炸飛。

火光閃過。

血肉紛飛,肢體散落一地。

熱風迎面而來,帶著腥臭、硫磺的氣味。

有血雨落在臉上。

身後的士卒大叫著逃離開來。

火球、震天雷、炮火像是永不歇息。

火焰又襲卷到汪良臣身後,他突然有了一個很可笑的想法。

上戰場殺敵之人,總有種錯覺,就彷佛大將是有強弱之分的,戰勝了渾都海,他汪良臣就比渾都海更強……或者說,更不容易死。

不是。

戰場上每一個人,都同樣會死,甚至很多時候,根本就不是死在更強的人手上。

閻王爺沒耐心排個名將榜,按順序勾生死冊。

命硬些,命薄些,都很脆弱。

戰場上,死,就是……突然之間。

汪良臣揮散念頭,衝向山林。

他的披風已著了火,他大步奔跑著,像是想逃過火焰的追殺。

然後,火焰吞沒過來。

“轟!”

又一顆炮彈擊在官道之上,碎肉如雨。

摧肝裂膽。

打仗的勝與敗,常常在於某一方認為自己要敗了。

已沒人再來為汪良臣撲火。

什麽一戰威震北地,什麽收復漢中,兵指利州……只剩下淒厲的痛喊。

“啊!”

“啊……”

題外話

感謝“昵稱不是空白”的盟主打賞,按盟主牌子順序先加更一單,以示感激明天還有一位盟主加章求訂閱,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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