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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宋》第六百九十六章 豈曰無兵
在府衙大堂上枯坐了很久之後,於德生往椅背上一靠,搖了搖頭。

“李瑕這應對,不算高明。”

馬千點點頭,附和道:“確實,跑到夔州路境內來擺製置使的威風而已,不高明。”

說完,他猶覺憤怒,遂又道:“不高明,但我居然沒想到,讓他鑽了空子。”

於德生喃喃道:“我曾想到了,但我以為他不敢來。”

“他怎麽敢的?”

“他算時日,程元鳳派人殺他,在得知他沒死之前,朝廷必不會宣布他是叛逆。我們是正月初十動手,消息一來一回近兩個月,那至少在三月初之前,他都還是四川閫帥。”

馬千道:“夔州路是我治下之地,各處都是我所統領之兵馬,他怎敢來。”

於德生說是那麽說,但換作旁人,就算知道三月初之前還是蜀帥,一般也不會有膽子還敢來。

怎麽可能有把握?

想到這裡,馬千一口濃痰啐在地上,再一次感慨道:“這逆賊膽子真他娘的大,殺子之仇,他還敢送上門來。”

於德生道:“我是說,他打算在三月之前謀取重慶府。”

“不可能,也就合州那地方,只有合州軍民是從釣魚城遷下去的,與李瑕、張玨早有勾結,才能讓李瑕這麽快騙走了合州。”

“其余州縣,真的沒問題嗎?”

馬千道:“我上任夔州路安撫使以來,早已將各地駐軍將領撤換成我的舊部。他們不可能隨李瑕造反。”

於德生問道:“但若再有一樁張士昌殺曹琦之事。”

“張士昌在王堅麾下時不過是個隊將,這兩年,是我升他為合州副都統,忘恩負義。”馬千罵了一句,方才道:“李瑕就在合州,還能再串聯誰?”

“那就好,一定要小心啊。只要能守到三月中旬,四川軍心自會與李瑕離心離德。”

“還有二三十日,眼下怎麽應對?”

於德生道:“馬將軍可有良策?”

“守城我擅長。但李瑕沒有發兵來攻,這是官場之事,請先生來破解。”

於德生皺眉沉思。

他發現,地方官與朝官完全不同,地方官當然也有黨爭,但相比朝廷那種數千官員擠在一座城裡爭權還是差得遠了。

眼下,哪是甚官場之事?

“敢問,合州有幾多兵力?”

“釣魚城本有三千余兵力,萬余鄉勇。漢中收復後,鄉勇放回田畝,士卒被張玨帶走了一大批,只剩千余人。這次我調兵四千增援。”

馬千想了想,又認為眼前情景說實話比較好。

“這四千兵力是兵籍所載,扣掉慣例,是兩千人。”

於德生懂,這“慣例”就是空餉了。

川蜀這邊還好,京湖那邊吃空餉的情況就極為嚴重。

孟珙鎮守京湖時定額三十萬兵力,賈似道在京湖時還剩二十萬,呂文德上任後,京湖兵力被他裁至七萬,京湖養兵之賦大部分已被他攫為己有。

相比起來,馬千就好太多了,且這空餉未必全是他吃的。

說兩千,大概也隻一千七八,再加合州原有駐兵,該不足三千人。

李瑕不可能現在就全數掌握,大部分人都只是在靜觀其變而已。

於德生遂道:“最簡單的辦法,請馬將軍統率重慶府大軍,親自圍剿。”

馬千搖了搖頭,緩緩道:“調虎離山之計,輕離駐地,此守城之大忌。”

“李瑕既敢來合州。除掉他即可平叛,一切禍端就盡消了。”

馬千還是搖頭。

道理他都知道。

就好像前年許多人都知道蒙哥一死,蒙軍必撤,但敢殺到漢中的還是只有李瑕、張玨;

如方才所言,李瑕明知道暫時還佔著蜀帥的名義,去合州沒多大危險。

但,李瑕敢去,他馬千不敢去。

守城,最要緊的就是心境,此事或許就是李瑕在誘敵出頭,不敢不慎。

“這樣吧,我派我二弟領三千兵力北出,先駐軍三槽山,防逆賊觀察合州形勢,伺機而動,進可攻,退可守。”

於德生聽馬千這般說,也覺得有道理。

“也好,那我這便傳書回臨安,為馬將軍報功。”

“須盡快請朝廷下詔宣布李瑕為叛逆,我才好從容應戰。”

兩人根本沒有談馬千是否要自縛去向李瑕請罪,必不可能去的。又商議了一番,認為應該派人到營中宣揚,李瑕其實已謀反,只是朝廷消息還未送達。

總之,雖猝不及防丟了合州,守也不難守,但還是只要在朝廷宣詔、呂文德援兵抵達之前守住重慶府既可……

安排完這些已是深夜。

於德生離開大堂,眼看這川蜀的夜晚一片漆黑,愈發懷念臨安城那徹夜不眠、燈火絢爛的杭城大街。

“這次來,也不知多久才能平叛歸錢塘……我亦欲、西湖去。目送蘭橈知幾度。”

雖是國事沉重,這書生的身影猶帶著幾分瀟灑。

馬千還坐在堂上,將臉埋進蒲扇大的雙手中,有濁淚從指縫中滾出,沉溺於兒子被斬首示眾的悲痛中不可自拔。

“兒啊,你未戰亡在抗虜戰場,竟死於叛逆之手……為父,必為你報仇雪恨。”

一開始,他只是不服氣李瑕、張玨,如今則已是私仇大恨。

~~

次日。

馬應麟領著三千寧江軍精銳拔赴三槽山。

馬千則親自調整了重慶府城防務。

他作為蜀中老將,資歷還高於張玨,深諳守城之道,雖少了三千兵馬,也能將防線調整停當。

倒是城中確實還有一些從釣魚城撤下來的將領。

比如程聰、史進、李從等人,皆是在釣魚城一戰中立下戰功,朝廷破格提拔為副都統製、統領、統製……

馬千想到了合州張世昌轉投李瑕一事,遂下令撤掉了這幾人的兵權,換成自己的心腹將領掌兵。

他甚至想將這些人關押起來,待見這幾個將領發了怒,遂覺不宜將事情鬧到如此尖銳的地步,好言安撫,將他們打發回家。

城門自是早已戒嚴,十日前於德生來時便戒嚴了,不可能再有細作能進來。

如此安排妥善,馬千再巡視了一遍重慶府中,已想不出李瑕還有攻克重慶的可能。

三面環江,沒有水師,碰都碰不到城頭。

西面城牆全是麾下心腹寧江軍把守,對他有絕對的信任。

要知釣魚城一戰,這些士卒便是隨他守著這裡,個個未見蒙人便立下戰功。

李瑕要來攻,得先攻破三槽山防線,穿過嘉陵江窄道,繞道西城,築攻城兵械……就根本不可能。

“賠了個兒子,卻只有這守住重慶的功勞啊,守守守,守了一輩子……”

~~

是夜。

“真的?!連關中都收復了?!”

“噤聲。”

張玨低喝一聲,道:“萬一哪個媽子、門子聽了,傳出去,你要老子的命。”

程聰身材粗壯,如個圓木桶,年紀比張玨還大十歲,語氣恭謹中帶著粗莽,一副又老又暴躁的模樣。

“將軍你就不能放心嗎?我這破院,就他娘兩個做粗活的臭漢,睡得比豬都沉。”

“叫我副帥。”

“副帥,你這差遣比王將軍都高啊。”

“王將軍沒了好差遣。”張玨歎道:“他既封伯了,稱‘王公’吧。”

“多麻煩,叫慣了的。話說,真收復關中了?”

“李帥抵敘州時,大理收復的消息也已傳來。”

程聰感慨不已,回想著釣魚城的往昔,躁得起身到處亂踹。

“我知道副帥你來的目的,馬千今日解了我的兵權。按說,要不是十多年前跟著他殺過敵,他最近又死了娃,老子揍得他娘都認不出。”

“事後找補沒用,你兒子呢?”

程聰徑直道:“在達州。”

“只要我們動作夠快,馬千弄不到他。乾不乾?”

“將軍讓我想想啊。馬千說了,朝廷很快要給李節帥定罪。這他娘的,能打仗的一個個都弄死了。”

“這般與你說,收復之功在朝廷不管用。但我得問問,在我們這些袍澤兄弟眼裡是不是也不管用,若你們也說就願意如前些年那般年年困守、年年困守,也不必多說了,你砍了我腦袋報功。”

“這話說的,誰他娘想窩在釣魚城上過一輩子。為何能從山頂上下來過日子,誰心裡沒杆秤?”

張玨道:“那別廢話,隨我去找史進。”

程聰有點為難,又踱了幾步,道:“好不容易升了都統。王將軍每次都說忠……”

“事成了,請王將軍鎮隴西,那也是一方閫帥。你再猶豫,他一把老骨頭在江南那鳥地方染了一身的風濕。還有你那都統算個屁,兵呢?”

程聰眼一瞪,胡子一吹,操起刀便走。

“將軍都這般說了,還能不乾嗎?!走!”

~~

史進家中。

兩個身影正趴在牆頭向外望去。

“真會來嗎?”

“應該會來,傍晚我看到好像是他在那裡,見這邊人多便走了……來了。”

“竟真的來了。”

“噓,小點聲。”

……

那邊,程聰低聲道:“我搭將軍上去,你再拉我。”

張玨四下看了一眼,往程聰大腿上一蹬,已攀上院牆。

拉了程聰上來,他縱身一躍,跳進史進的院落。

心中愈覺暢快。

這次來重慶, 召集部將,仿佛又回到了在釣魚城的日子,卻不只是要帶他們守,如李瑕所言。

要進取,進取……

突然,脖子上一涼,有人按著他脖子撲在他身上。

張玨一驚,反手便將對方按倒。

“哎喲!”

“我我我……張將軍,我。”

借著依稀的星月之光,張玨眯了眯眼。

“史炤?”

“還有我。”

又一個身影從雜物中竄出來。

“王立?”

張玨松了口氣。

想來史炤是史進的堂侄,暫住在此地,王立大概是跟來的。

這兩個孩子一個已十五歲,一個十一歲,膽子卻大。

“知不知道我差點弄死你?!你大伯呢?”

“屋裡,他今日被解了兵權,喝了悶酒,正打雷呢。”史炤舉步帶他們往屋裡走。

比史炤還小四歲的王立竟顯得極為聰慧,追上張玨的腳步,道:“我傍晚見到張將軍在門外了,你扮成貨郎,旁人認不出,我卻認得出……”

“閉嘴,乳臭未乾,滾蛋。”

“張將軍,我可告訴你,我有用,有大用。這重慶城,你們都沒我熟。”

“你怎麽像是所有事都知道了?”

“城內告示都貼了,馬千說張將軍你是反賊,那馬千必是壞人。”

“壞人個屁,學大人說話,還‘必是’。去,拿盆水來,給我把這史打雷潑醒。”

……

一整夜,馬千防守得萬無一失的重慶城中,聚議者由兩人,成了五人,十人,二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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