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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宋》第六百九十八章 3峽
一艘小船順著長江漂流。

 於德生趴在小船上,回頭望去,早已望不見重慶府城。

 重慶該是已經丟了。

 快到讓人不可思議。

 只能說他運氣真是好,昨夜因懷念臨安繁華,沒在馬千安排的府署後衙安置,獨自到城中尋了一酒家。

 待聽到城中喧雜聲起,趕到府署一看,遠遠望見張玨領著一隊兵士匆匆趕過。

 還有人提著馬千的頭顱……

 那一幕,給了於德生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就好像張玨才是重慶城中守將。

 而馬千似乎是一個假冒的夔州路安撫使,手握寧江軍、把控重慶府、在軍中的威望大權,都如謊言般被一戳就破。

 荒唐可笑。

 馬千苦心經營的防線,仿佛在流沙上搭了一座城壘,堅固而漂亮,但李瑕、張玨根本就沒去攻打它,隻挖了地基,城壘就陷了。

 為何會缺了地基?

 “因為這些武夫爛到根子裡了!”

 於德生感到了憤怒。

 他以往怒這大宋文官貪財,故而賭誓願竟畢生心力助賈似道行公田法。

 今則怒這大宋武將怕死,逆賊殺來,竟是人人隻知自保,望風而降,敢奮起反抗者寥寥。

 沒想到,川蜀士兵爛到如此地步,根基爛了,城壘自然一挖就陷。

 經此一場大挫敗,兵事上再想製衡李瑕,卻已是更難了。

 連馬千父子都不能應付李瑕,如今這蜀中將領,論將才、論威望,又有誰還能直攖其鋒?

 只能說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心想著這些,於德生自知已無力在蜀中挽回局勢。思來想去,還是先還臨安請賈似道決斷為妥。

 忽然,身後有號角聲響起。

 於德生回頭看去,大吃一驚。

 只見十余艘大小戰船順江而來。

 “張玨竟派如此多人來追殺我?!”

 他心中暗叫不好,連忙讓船夫向南岸劃去。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竟是與在成都逃亡時一般,只是已更為狼狽……

 ~~

 史炤按著刀站在船頭,覺得自己威風凜凜,轉頭四看,仿佛是在顧盼自雄。

 想到自己才十五歲,卻已隨張玨平定了馬千之亂,心裡不由得意。

 “伯父,我們是去收復涪州嗎?”

 史進正看著江面上避讓開的小船,隨口應道:“你別說‘收復’啊,聽著好像叛賊攻下了涪州一樣,我們只是去把涪州鎮住,看有沒有不開眼的想隨馬千叛亂。”

 “哦。”史炤道:“對了,張副帥審問了幾個馬千手下的人,說是這些天有個臨安來的先生一起跟著馬千。張副帥怎麽不下令去把那先生捉起來?”

 “捉來做什麽?我們是打仗的,又不是衙役。”

 “當然是查清楚到底是誰指使馬千叛亂的啊。”史炤理所當然道:“這可是大案。”

 史進懶得搭理這天真少年。

 有些事,連他都心知肚明。

 大案個屁。

 誰指揮馬千叛亂,這有何好查的?

 當然是大位上逼死余帥、冤枉蒲帥的昏君……不對,是更昏庸的新君。

 至於張副帥哪有空到處去搜查一個讀書人?

 等哪日到了臨安,那些大奸臣還不是一捉一大把?

 “伯父?”

 “一直吵我做甚?”

 “你還沒說,為何張副帥不辦這大案呢。”

 史進一拍史炤的頭盔,罵道:“既然答允你從軍,就叫‘將軍’,軍中沒有你的伯父。”

 “是!”

 “沒事少聽些評書,大案大案,哪有那許多大案。馬上要春耕了,張副帥忙著呢……”

 ~~

 這日西風烈烈,十余艘戰船掛滿帆,又借大江之力,直趨涪州,速度飛快。

 避在江邊的小船上,於德生低頭背對江心,直到那些船隻走遠了,這才重新讓船夫出發。

 他心裡慶幸不已,又道幸虧自己急智,運氣又好,接二連三地躲過了張玨派人追殺搜捕。

 想必李瑕當年北地諜探而歸,也不過如此。

 小船繼續駛往江南。

 隨波遂流。

 ~~

 “自三峽七百裡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有時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裡,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

 於德生從重慶到鄂州的路程,順風順水,花了八日光景,終於在二月二十三日抵達鄂州。

 鄂州碼頭上一片繁忙,到處可見民壯將糧草、兵械搬上戰船,做著出兵前的準備。

 於德生穿過繁忙熱鬧的大街,終於感受到了許久未見的市井氣。

 不同於川蜀那一片廢土,在大江南岸的城池裡,百姓才算是有生活的,商人、百工、城中平民走在長街之上,遊藝、百戲,從田畝中脫離出來。

 於德生喜歡這樣的百姓,他們不像蜀民那般麻木,面容更鮮活。

 一路進了府署,見到了呂文德。

 述說了重慶府所發生的一切,於德生閉上眼,已準備開始聽呂文德那些粗言穢語的破口大罵。

 呂文德會有多暴怒,可想而知。

 女婿范文虎正是在大殿之上被李瑕活活打死,實為他平生之恥辱。

 不報仇雪恨如何能行?

 然而,堂上卻是安靜了許久。

 “呂帥?”於德生終於沒忍住,又重複了一遍,道:“重慶府丟了。”

 “你想讓老子說甚?”

 呂文德咬著牙,幾乎是一字一字從嘴裡擠出來的話。

 他臉色已然漲得通紅。

 於德生目光落處,見呂文德那雙手上已是青筋爆起,隻好將頭埋低看著那如小船一般的大腳。

 “本打算這兩日動身入蜀……不等老子起兵,馬千已經把重慶丟了……老子還能說甚?”

 “這……確實是太快了。”於德生應道,“呂帥若能急行軍至萬州……”

 “萬州個屁!”

 呂文德本已不想說話,終於還是被於德生激怒。

 “夔州路安撫使都死十日,等老子逆長江而上,行軍到三峽還怎麽過去?!老子給你三十萬大軍,你去打個試試!若打不下,讓老子撕爛了你可好?!”

 唾沫濺了於德生滿臉。

 他想到這一路而來,行經巴東三峽時那“重岩疊嶂,隱天蔽日”的險峻地勢,猶覺心肝亂顫。

 三峽,突然之間,成了橫亙在朝廷與反賊之間的天塹……

 ~~

 暮春三月,江南鶯飛草長。

 臨安。

 剛剛加了“平章軍國重事”之銜的賈平章公端坐在太師椅上,從頭到尾,臉色都沒變過。

 於德生話到後來,漸漸覺得背脊上一片冰涼。

 他希望平章公別再用那目光盯著自己看了。

 若說呂文德的憤怒像是烈日驕陽,今日平章公的怒意則像是千年寒冰,凍得於德生直打哆嗦。

 “你說,李瑕是幾日拿下重慶的?”

 於德生不敢說,但還是應道:“學生隻知,李瑕入合州的次日夜裡,張玨便殺了馬千,這般算,隻用了兩日……至於之後夔州路各地如何,學生當時已……已……對了,學生過涪州時,涪州已落入李瑕之手。”

 “見過呂文德了?”

 “是,呂帥說……三峽天險,他實無辦法過去。”

 其實於德生認為,呂文德若能在第一時間出兵,不管抵達巴東三峽時李瑕有沒有掌控夔州路全境,局勢都是比之後要好的。

 不出兵,只會讓李瑕在巴東愈來愈站穩腳跟。

 但,他一介幕僚,並沒有對呂文德發號施令的權力。

 便是左相,哦,平章公,便是平章公手握天下軍政大權,有調動兵馬之權,但統兵之權猶在地方將領,呂文德若實在不想行險搶攻三峽,也相逼不了。

 於德生不認為這些事罪在自己。

 他奉令入蜀,職責只在勸說馬千對付李瑕,提供成都情報,但如今牽扯太大,不得不為自己辯解幾句。

 “李瑕之所以能這麽快降服重慶府兵將,因朝廷並未詔明他已謀逆,若朝廷下詔,想必……”

 “去。”賈似道忽然開口,道:“你到按察院去聽一聽。”

 於德生不知要自己去聽什麽。

 他隨著兩名小吏轉進按察院,遠遠地,便聽到堂上有人正在慷慨陳辭。

 “當今諸將,顧望畏避、保安富貴、貪餉自豐者多矣!唯李節帥不然,平居潔廉,奉己至薄,與下士同甘共苦,持軍至嚴,所過秋毫無敢犯。臨戰親冒矢石,為士卒先,摧精擊銳,不勝不止,則不知有其身,忠義徇國。你等既掌國法,豈可損陷忠臣?!”

 “……”

 於德生已走到堂中,目光看見說話那個,只見是個中年官員,長著一張大方臉,方得不成樣子,想必便是江春了。

 他已聽小吏說過江春之名,知其來臨安是為李瑕謀官的。

 至於江春方才那番話,什麽“奉己至薄”“同甘共苦”,當武將的喜歡收買軍心,不就是李瑕想要謀反的鐵證嗎?

 江春是故意的,他說的那些話恰恰是時人對嶽飛的評述,也是嶽飛的死因之一。

 自汙保身的道理,一千多年前王翦就教過世間武將了,王翦出征楚國時,不斷向秦王索要良田美宅園池。

 嶽飛不明白?

 他明白。

 但,恃才不肯自晦。

 李瑕不明白?

 他明白。

 但,骨頭太硬,要與朝廷叫板。

 避諱都不避諱了。

 ……

 “程元鳳誣節帥謀反,此功臣之冤也。而馬千……”

 “江載陽!你有完沒有完?!”

 “今日我隻問你們,程元鳳既已引咎,為何朝廷猶不懲馬千?為何不正李節帥清白之名?!”

 “清白?”

 正在與江春爭辯的官員中有人挺身而出,大喝道:“李瑕不欲反耶?記得他尉慶符縣,蓄養私兵乎?記得他娶妻異族,偽造籍貫乎?記得他無詔出兵隴西、大理乎?記得他潛通關中蒙古豪閥乎?”

 “不錯!如是種種,豈不是要反?!”

 “程元鳳引咎,咎在專權擅政,非在冤枉李瑕……”

 江春此時發現賈似道已派人來了,忽然大笑一聲,甩了甩袖子,負手仰頭,傲然道:“那你等便請官家宣詔,定李節帥之罪罷了。”

 “當我等不敢……”

 方才引於德生來的小吏忽然湊到那幾名官員身邊,低語了幾聲。

 偶爾隱隱傳出幾個字眼。

 “……重慶……暫不可……唯從長計議……”

 堂上眾人臉色驟變。

 先前那官員沒說完的話,竟是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既敢,那便宣詔天下,定李節帥之罪啊。”江春譏道。

 他顯然已得到重慶消息,見無人應答,愈發得意。

 那張方臉仰得愈高。

 “多說無益,你等若不定罪,那便議一議,有功不賞,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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