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大戰,往往是在勝負見分曉之後,才能開始產生真正大量的傷亡。
比如,宋軍潰逃了,相互踩踏、為奪路而自相殘殺、大批人棄械投降。
否則,一萬五千余人,只要不投降、不潰敗。哪怕是十萬蒙軍一刀一刀地砍,一天一夜也砍不完。
蒙哥現身激勵三軍,為的就是讓宋軍速敗。
先有勝敗,才有大傷亡。
所以士氣很重要。
也許就差一點,也許差很多,當時沒人知道宋軍士卒們那根心弦還能繃多久。但,蒙哥先撐不住了。
他一死,於是所有人都知道,宋軍絕不肯退敗、更不可能投降了。
那,只能由十倍於宋軍的蒙軍退敗。。
無關戰力、無關人數。
假如史天澤的兩萬漢軍願意留下,殺上三天三夜,一定能殺光宋軍;假如十余萬蒙軍還能同心協力,絕對能殺光宋軍…
但戰爭不是這樣簡單的計算。
是人心。
大汗死了,就算殺光宋軍,又能如何?
每個士卒都心知肚明,十余萬人絕不可能共心協力。
那就很簡單了,誰逃在前面,活。
落後者,死。
大量的傷亡,由潰逃開始出現……
“撤!撤!”
史天澤吼道:“北走!帥旗跟上!”
他勒馬便走,目的很明確,北上,渡渠江,沿米倉道至漢中,再歸河朔。
至於宗王莫哥?
史天澤眼裡已無莫哥,他隻想到漠南王忽必烈已重掌統帥之權……
“恢律律!”
戰場上,孟伯陽又是翻身一滾,揮刀斬下一個騎駿馬前來喝令他繼續攻宋軍的蒙人,一把操住韁繩,翻身上馬。
“隨帥旗走!”
孟伯陽大吼不已,額頭上青筋爆起。
方才與宋軍鏖戰他都沒這般拚命。
晚一步,是要死的…
張玨已殺上來,又撿起了大斧,遇敵就砍。
“掩殺過去!殺虜!”
宋軍長矛亂刺,直將那些尚未反應過來的蒙軍刺下馬匹……
夕陽已完全在西面群山中沉沒,夜色深沉。
慌不擇路的蒙軍看不到帥旗,不少人向石子山上奔去。
張玨已改變了打法,喊道:“驅趕潰兵!驅趕潰兵!”
他不再執斧亂劈,這樣一斧一斧的砍殺實在太慢了。
宋軍被他喝令著,排著橫隊,隻捅向那些試圖反抗的頑橫之人,將蒙軍潰兵趕向石子山上還在衝鋒的怯薛軍……
“啊!”
慘叫聲大起。
其實不少蒙軍連宋軍在哪都沒看到,只見前方的同袍哭嚎著衝來,連忙轉身就跑。
山坡上,古刺領著怯薛軍還想挽回局勢,潰兵已衝到眼前。
“敢衝陣者殺!”
“放箭!”
怯薛軍還在放箭,潰軍已衝了進來。
彎刀亂斬,為了奪路活命,潰兵已不管前方是誰……
同時,山上鳴金之聲大作,莫哥已下令大軍迅速渡過嘉陵江,撤往南岸。
古刺自己也是軍心大亂,根本攔不住這些潰兵,才想後撤,怯薛軍已轟然大亂,匯入潰兵的洪流,
到處亂逃。
這些宿衛皆是蒙古貴族子弟出身,已不可比成吉思汗時的怯薛軍。
大汗之死、潰敗、鳴金……古刺腦子裡一團大亂。
“大帥走啊!”
“走啊!”
有士卒在護著古刺要走。
古刺回過頭,想到要守住大汗的屍體。
他毅然揚起彎刀。
“大帥!走啊!”士卒們已是哭求。
“大蒙古國的勇士!”古刺怒吼道,“你們忘了…”
下一刻,他被撞在了地上。
才想起身,一雙腳已踩在了他的身上。
那些還想要拉著他的士卒松開了手,轉身就逃。
古刺彎刀揮舞,連劈倒四五個潰兵。然而,還未支起身,臂上一痛,手中彎刀已落。
越來越多的人踩過他的身體。
他已沒了聲息…
李瑕努力壓下心中的興奮,試圖看清四散的蒙軍。
他更想要大量殺傷的是汪忠臣部,這事關接下來收復漢中。
但夜幕已降下,戰場上的局勢千變萬幻,已不可能完美地實現戰略計劃。
汪忠臣是連總帥之位都能讓給弟弟的人,理智到了極致,馬上就領兵向西撤。
蒙軍終究是馬快,史天澤、汪忠臣這種一旦見機不妙就逃的,已很難掩殺。
故而,張玨當機便驅潰兵殺上石子山,衝潰蒙軍大部。
這與李瑕想要的相左,但確實是此時最好的選擇。
一則,蒙哥的屍體,蒙古的宗王、重臣,都在石子山大營中,且兵馬多是蒙古諸千戶軍、怯薛軍、質子軍,真蒙古人,殺之功勞最大;
二則,這些蒙軍就在山上來不及上馬。
三則,南面就是嘉陵江,蒙軍想渡過浮橋,掩殺到江邊,效果最好……
有舍有得,李瑕眼看時機如此,當即放棄追趕汪忠臣部,下令宋軍從石子山兩邊圍過去。
“傷員退下!其余人保持體力追擊!”
“驅趕潰兵,敢返身抵抗者,立殺!”
“敢組織潰兵者,立殺”
“宋軍殺過來了!”
“走啊!”
江邊風很大。
數萬蒙軍已齊聚在大江兩岸,連綿近二十裡。
還在列隊渡江的蒙軍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烏泱泱一片,是慌亂的潰兵已衝了過來。
場面大亂。
驚天動地的哭嚎。
“恢律律!”
“噗通…”
嘉陵江對岸,宗王莫哥已被抬上一座小山。
今日,諸將都認為他指揮的不對。
但事實證明,他一直都是對的。
他在望台上抱住了柱子,所以蒙哥重傷、勃叉裡死了,只有他傷勢最輕。
之後,他認為蒙哥重傷,不宜再待在石子山,應該盡快退兵,蒙哥卻指責他怯懦。
結果呢?
若是依著莫哥的主意,蒙哥此時已退過嘉陵江。
史天澤就算抵抗不住宋軍,退回石子山大營而已,損失一些漢軍,又算得了什麽?
退敗一場而已,絕對不至於有現在的慘狀。
甚至,之前圍攻釣魚城之事,莫哥心裡也不讚同。
順江東向,拿下臨安,趙宋都滅了。一座小小的山城,到底有什麽非要攻下來的必要?
此時,看著江對岸的蒙軍被潰兵衝散,莫哥咳嗽著,連下了幾道命令。
“傳令下去,丟了馬匹的士卒,不許過江。”
莫哥沒有盲目想要保全更多的士卒。
他知道,在這川蜀之地,丟了馬匹的人回不去了,只會拖累大軍。
“派信使去重慶……告訴他們,大蒙古國可以撤軍,和談期間,宋人不得攻擊大軍。”
莫哥相信,宋廷會答應這個要求,因為迫於京湖的壓力,和大蒙古國的國力。
說了這兩句話, 他感到肺腑裡疼得厲害。
但還有最後一道命令。
“傳令下去,一定要把…把大汗送過江。”
這是眼下非常重要之事。
說完這些,莫哥隻覺這個夜冷得厲害,讓他這個來自北方的人都承受不了。
他揮了揮手,打算撤離。
他打算率軍由西向北,控制住合州舊城楊大淵的兵力,驅其為向導,先返漢中。
忽然,有士卒上前。
“宗王,剛剛過河的將軍們說”
一句話入耳,莫哥又悶咳了兩聲。
“不要胡說。”他如此應道。
但心思卻不由從戰場上移開。
當年,正是莫哥與拔都等人一起擁戴了蒙哥即汗位。
現在,又到了汗位空懸的時候。
莫哥雖沒有繼承汗位的資格,但同樣是作為拖雷的兒子,他也一定要讓汗位在拖雷一系中傳承下去。
玉龍答矢太年輕,沒有機會了。
旭烈兀,西征走了太遠了。
忽必烈、阿裡不哥,該把這個消息傳給誰呢?
“我的哥哥們,你們命真好,有個好額吉。”
心裡念叨著,莫哥沒有再回頭去看江對岸一眼。
他再絕情,也不敢多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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