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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宋》第六百三十八章 清醒
  劉黑馬已回師鳳翔府。
  連著幾日,不停收到秦州、京兆府的消息,他對隴西的局勢也有了大概的推測。
  但知情是一方面,要調動大軍去支援卻沒那般快。
  臨洮決戰之後僅余一萬五千余戰力,主力又來回奔走於京兆府、需要休整。還有大部分已分駐各地,以防止出現關中空虛、為敵所趁的情況。
  若要出兵,還需重新準備後勤,糧草。
  直到五月二十八日,他依舊按兵不動……
  天水的信報再次送來,稱木門道已出現宋軍,觀有數千人眾,急請支援。
  都總管議事堂上顯得十分沉悶。
  劉元振近來有些心喪意懶,不再像往昔那樣侃侃而談。
  這日坐了良久,劉黑馬才開了口。
  “都談談看法吧。”
  賈厚瞥了劉元振一眼,見其不出聲,隻好道:“汪良臣那四萬大軍,只怕是……沒了。”
  語罷,眾人面面相覷,再次沉默起來。
  這件事其實他們已經琢磨了幾日了,私下裡已經大驚失色過了,但就是……怎麽都難以相信。
  再難相信也得相信,否則四萬大軍若在,能讓宋軍如此肆虐於隴西嗎?
  堂上,有咽口水的聲音響起。
  就像是把一塊不可能吞下的大石頭吞起喉嚨裡,劉元振咽了咽口水,沮喪地抬起頭看向屋頂。
  他知道,當時若是聽了他的話,只怕現在沒了的就是劉家。
  賈厚見無人搭腔,隻好繼續道:“好在,李瑕能調集的兵力不過一萬人。秦州扼控於木門道,汪直臣已增援,當不至於讓李瑕入隴西。”
  劉元振搖了搖頭,心想,以李瑕的能耐,也許已經攻到鞏昌了,又不是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但他已沒自信說出來了。
  劉元禮問道:“汪直臣雖增援了秦州,但洛門道也可走吧?”
  “是,不過這種山間小道不易行軍,汪家只要派數百人扼守,李瑕便是上萬人也難過去。”
  “別猜沒用的了,談戰事,我等若出兵……”
  劉黑馬話到一半,聽到遠處有動靜傳來,停下話頭,抬眼看去,不一會兒,有部將跑來稟報了一句。
  “稟元帥,廉公到了。”
  ~~
  鳳翔府就是歧山,府城南面七裡有薑氏城,城南有薑水,據傳便是《晉書》所載“炎帝以薑水成”之地。
  因此,神農鎮常羊山上,便建有炎帝陵。
  廉希憲至鳳翔府,第一樁事並非部署防務,而是到了炎帝陵祭祀。
  所謂“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句話李瑕尚不理解,廉希憲卻太明白祭祀對民心的安定作用。
  如今隴西形勢只有陝西行省的官員、將領明白,平常人皆未聽聞。臨洮一戰的結果也才傳開不久,關中士民尚在慶賀新王朝的大勝。
  再加上這一場祭祀,廉希憲讓人們看到的是正統朝廷的大義名份,還有對往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期待。
  人必須有期待。
  總而言之,若宋軍敢犯境,便是賊寇,人人得而誅之。
  廉希憲任京兆宣撫使已有六年,一直關心民間疾苦,政績顯著,又經歷了阿藍答兒之鉤考,關中民心確實在他。
  祭祀結束之後,廉希憲與劉家父子從山頂望向關中。
  “劉公為何心事重重?”
  “若要調兵往隴西,只怕……”
  “來不及了。”廉希憲道:“得認清形勢,如今……攻守之勢易也。”
  劉黑馬一愣。
  他心底,還帶著以往習慣的看法,認為李瑕實力不強。
  廉希憲摸著他留得很漂亮的長絡胡須,語氣平靜,又道:“若我是李瑕,此時已取鞏昌,並控制了臨洮兵馬,先取街亭隘口、再取秦州,控住要道。”
  劉元振與劉元禮對視一眼。
  “廉公何以見得?”
  “我是說,倘若由我來做,此時已做到這一步。”廉希憲反問道:“你們以為,他比我如何?”
  劉元振不好回答,低頭順著廉希憲的思路反推過去。
  “要做到這麽快……他先擒了汪家?”
  “不錯,先擒汪家,局勢可定。宋軍看似被堵在秦州,不過是李瑕給的障眼法。他每每能切中關鍵要害,留假象,由你去猜。你既然已南轅北轍了,如何能猜中?”
  劉元振深有所悟,行了一禮,隻覺茅塞頓開。
  劉黑馬道:“廉公此來,希望我出兵收復隴西?”
  廉希憲沒有馬上回答,喃喃道:“最壞的局面是……秦州已失守了。”
  “為何?”
  廉希憲看向劉元禮,問道:“仲民,若是你領兵在外,得知家鄉已被敵人攻下,一家老小已被拿下。你會如何?”
  “我……”
  “再說士氣、兵力……罷了,不必說了。”
  劉元振問道:“也就是說,若李瑕還未到鞏昌,他不會有機會。但他若已到鞏昌,我們做什麽都來不及了?”
  廉希憲道:“我們能調出的兵力只有一萬五千人,若盡數出兵,京兆防備空虛,容易被李瑕偷襲。”
  “是。”
  “李瑕亦有精兵一萬左右,待我們出兵,就必須在渭河谷道或街亭隘口與宋軍鏖戰。李瑕新勝,全殲四萬人、取鞏昌,銳氣不可擋,而我們才在與渾都海的決戰中損失慘重。可有信心勝?”
  這對於劉黑馬而言,並非是信心的問題。
  而是不值得。
  宋軍再弱,一萬精銳守在山道上,要拿下來也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而鞏昌也不太會成為劉家的地盤。
  劉黑馬守渾都海是為了保關中、保家。
  至於反攻隴西,他不想打。
  以往這種情況,都是蒙古騎兵殺過去,征服當地豪強。
  這是蒙古人該做的,連這都做不到,還臣服蒙古做什麽?
  心想著這些,劉黑馬搖頭歎息,道:“毫無信心啊。”
  廉希憲笑了笑。
  他早就預料到劉黑馬並無戰意。
  “我來,是來為劉公寬心的……”
  ~~
  與此同時,天水。
  “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祁山道的五千精銳宋軍還在南面攻城,同時還有嘹亮的戰歌傳來。
  數千兵力在推演時顯得不多。
  但當他們真正出現之時,已打破了所有人對宋軍的印象。
  殲敵四萬,挾大勝之勢殺來,氣勢直衝雲霄。
  城頭守軍駭然。
  攻城正急,忽然,只見西北方向煙塵滾滾。
  號角聲起,宋軍旗幟搖晃。
  很快,秦州城東門大開,汪直臣徑直領著一千余騎狂奔而出。
  雖然鞏昌方向殺來的宋軍只有一千人,但已足夠了。
  半個時辰後,李瑕登城而望,只見渭水東流,已看不到逃命的身影。
  “你三弟很聰明啊。”
  汪忠臣被宋軍士氣所驚,默默無言。
  他此時才發現,原來隴西這地界,攻守之勢已易。
  心中悲傷,不想說話,又不敢不應李瑕的話。
  “他不可能守得住,城中不過駐防兵力兩千,援兵精騎一千,節帥卻有兩倍雄兵攻城……”
  道理很簡單。
  各地駐防軍既未被汪良臣抽調去參與臨洮決戰,本身便不甚精銳。
  這些守軍見到宋軍從祁山道殺出來,其實都猜到汪良臣的四萬大軍被全殲了,哪還有多少士氣?
  之所以還肯守城,那是在等援軍。
  當看到鞏昌方向又有宋軍過來,那便是說明鞏昌已經被攻破了,更是心膽俱喪。
  汪直臣若不早逃,難保不會馬上就有駐防軍反戈而擊。
  他甚至隻敢帶自己的一千精騎,畢竟,蒙古漢軍也並非個個都有馬、都會騎馬。
  “恩主……我三弟……”
  “放心吧,我不會再拿你家中人口威脅汪直臣。”李瑕道:“我們說好了。”
  “謝恩主!”
  “去吧,把軍中去過成都的指出來。”
  “既然恩主本就要撤換他們,何必……”
  “我就是要你來指,是由你汪家一個個出賣他們的。”李瑕道,“此事,我們也說好了。”
  汪忠臣閉上眼,緩了緩,再次磕了了個頭,道:“是,也請恩主提防劉黑馬來攻。”
  該談的條件都談好了,他如今還畢恭畢敬,則是為了活命。
  他不怕死,但在保全了家族血脈之後,也願意多為自己掙一掙命……
  李瑕站在城頭看了一眼,南面的五千宋軍則已進了城。
  不一會兒,諸將上前相見。
  “賀喜大帥收復隴西!”
  李瑕轉頭看去,難得笑了笑。
  這其實是意料之中的事,伏擊汪良臣之後,隴西防備已空虛至極,拿下並無太多懸念。
  但還是欣慰的……
  良久,談了祁山道上的情形,諸將便談起接下來的布防。
  無非是多派探馬,在高山上駐軍瞭望,待關中兵力反撲,確定其主攻方向,拒敵於渭河河谷或街亭隘口。
  在威遠樓上時,汪忠臣勸李瑕只有收汪家才能盡快平定隴西,以應付劉黑馬的反攻。
  這不過是自抬身價而已,不能全信。
  佔據隴西一役,最關鍵的只有洛門道。
  李瑕急襲成功,便已搶佔了先機。
  一步快,步步快。
  劉黑馬已來不及了。
  在關中收到消息、決定是否出兵、商討策略、準備軍需……種種動作下來,不可能快得過李瑕風卷殘雲般控制隴西要道的速度。
  這依舊是“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
  且雙方的兵力、士氣,以及地利優勢已完全反過來了。
  這是短期內的形勢。
  而從長期來看,李瑕能一點點吸收俘虜,能繼續抽調漢中的駐防兵力,甚至向京湖、兩淮求援;反觀忽必烈,正在迎戰阿裡不哥,難以調兵前來支援劉黑馬。
  事實上,李瑕並不怕劉黑馬反攻隴西,只怕劉黑馬不來。
  他最擅長的是什麽?
  山地防守、殲敵、反攻。
  如今再放眼關隴,兩股十萬大軍已喪盡。八千宋軍,實力已擺得上台面!
  劉黑馬一來,必陷入苦戰,李瑕便可收服。
  再得劉家萬余騎兵,足可謀關中……
  ~~
  由炎帝陵返鳳翔府的路上,廉希憲正與劉黑馬並轡而行。
  “我不得不承認,與李瑕對手,我已失了事機。四萬大軍盡失,我們已沒有討伐李瑕的實力了。更可怕者,我方諸將猶不清醒,並未認清局勢。故而,我不會讓劉公出兵。”
  劉黑馬道:“實在是……兒郎們在壟塬、臨洮傷亡慘重。”
  “不錯。”廉希憲道:“也請劉公寬心,眼前雖不利,暫時而已。只等陛下一戰平阿裡不哥於漠北,蒙古鐵騎調轉頭來,即可一舉滅宋,又何況李瑕?”
  劉黑馬長舒一口氣。
  眼下,他最需要的是休養生息。
  廉希憲安撫住劉黑馬,之後,卻是話風一轉,道:“我只怕放任下去,讓李瑕在隴西站穩腳跟啊。 ”
  之前他說的一切都是局勢,此時,才開始拋出了謀劃。
  “其實,漢中已空虛,此番是真的兵力空虛,李瑕兵力皆在隴西矣。”
  劉黑馬眯了眯眼,搖頭道:“然蜀道關隘皆在宋軍手中,李瑕謀局深遠啊。”
  “我們亦須虛虛實實,佯兵於街亭,以一支奇兵偷取漢中,扼住李瑕歸路,其勢自滅。”
  “這……”
  “劉公亦知曉,不可放任李瑕於隴西立足,然其兵勢扼守隴西要道,眼前難以攻克。漢中則不同,哪怕是嚇唬他,逼他分散兵力、奪回事機也好。”
  話雖如此,廉希憲已雙手放掉韁繩,從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遞給劉黑馬。
  “待拿下漢中,我欲請奏陛下,將利州東西兩路並為一路,由劉公出任軍民經略使。”
  劉黑馬一愣,伸手接過,低頭沉思。
  這與劉元振當時的勸說截然不同。說辭似乎有些相像,但廉希憲對局勢之洞察,對人心之把握,絕非劉元振可比。
  廉希憲於馬背上回望著關中,最後又喃喃自語了一句。
  “經略一方、安撫生黎,國家以大計委我,當死生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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