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車沿著經絡,借助著機關道在各坊之間的大道上平緩運行。
長安是一個錯落的都市,樓閣猶如積木一般,用可以滑動的機關結構,搭建成錯落的坊群。
道路以廊橋相連,樓閣相互勾連,它躍出了地面的局限,猶如精致的機關結構一般生長著,越是要鬧坊曲,這種生長便越是複雜交錯,就像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擺脫了土地的局限,向上去爭奪空間!
所以越靠近太極宮,長安的整體的形勢越高。
而最為中心的太極宮,巍峨聳立,便是整座長安的最高處!
奚車在坊群構建的複雜地形中,飛快的水平滑動和垂直攀爬,弈星俯視著奚車窗口外那繁華的市坊。
百姓在樓閣廊橋之上穿梭,身穿白袍的高門家仆、河洛各地的待選官員、穿著圓領小袍的文人士子穿行在東市、西市、長樂、平康各坊之中,身著系在胸口的儒裙的仕女,畫著斜紅桃花,或款款蓮步,或乘坐奚車,往來於各坊之中。
毫不忌避諱的灑下盈盈笑語,面對旁邊投來的目光落落大方。
甚至還有商人家的女兒,身著胡服,留下一抹動人的嬌豔!
弈星看過這長安要鬧的繁華,王宮貴族,仕女商人的鬥雞走馬,踏春遊園,也見過長安外城郭那些落敗坊曲的低矮破落,凋零雜亂。
就像長樂坊上層的燈紅酒綠,雕梁畫棟之下,那巨大的蒸餾機關之間,穿梭著被蒸汽蒸烤的渾身赤紅,半身赤裸的釀酒工人。
他甚至還曾去過那些被隔絕的病坊,待拆除的廢坊,它們半掩埋與長安之下的坊塚之中,那些身患重疾又無力醫治的人掙扎其中,被機關律剝奪機關使用權的罪犯,從雲中,河洛各地偷渡而來的移民,刀頭舔血的三分之地傭兵,因為魔種特征更為明顯而被歧視的混血,蜷縮在長安的黑暗中,被遺棄在陰影裡!
他見過生活在廢坊之中,每日只能偷偷逃出地下,去長安八渠中打水的孩子。
也見過陳列滿屍體,大限臨頭大限將至便會麻風病人走入其中的荒廢廟宇!
堯天為此曾經做了很多努力,但他們救不了所有人!
旁邊的明世隱似乎看出了弈星此刻的所想,他低聲道:“長安被譽為王者大陸之上的一顆明珠,但在明珠璀璨的光輝之下,誰又能看到那光輝投射出來的影子呢?”
“各大坊群相對封閉,各坊隔絕,繁華的坊曲和破落的邊緣小坊,生活其中可能是天壤之別,那些廢坊可能連陽光都沒有。武則天口口聲聲說長安屬於所有人!但那些廢坊的居民,那些病人,又有誰能花費整整一天的時間,從長安的邊緣,從地下的坊塚中爬出來,來到這裡?”
“所以,在光芒下面,看不見影子!”
明世隱掃視著奚車經過之所的繁華,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你那一次和阿離為病坊的病人們送藥,阿離回來後好幾天都沒有開口說話?你們看見了什麽?”明世隱幽幽道。
弈星眼神幽深,他低聲道:“我看見了身患傳染之疾的病人,被遺棄在病坊之中,他們本該受到更好的照料,沐浴陽光祛除皮膚的風邪,但卻只能寄生於幽暗潮濕的廢坊裡,慢慢的……腐爛!”
“武則天每年都有幾次給病坊的病人們賜醫。由宮中出醫藥錢……但她從來不會去看看,有誰願意冒著被傳染的危險,去其中義診!繁華的坊群越來越靠近太極宮,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泰平,
是王公貴族,是錦衣玉食,再不濟也是東西兩市的繁華喧鬧!” “誰又會去注意那長安的影子?”
明世隱幽幽歎息,甚至怨恨而放肆的笑了起來:“在長安之下的陰影都會被無視,更何況那些遠離長安,他們所看不見的地方,那些只能聽聞隻言片語的地方?那座長城和仰仗它庇護的人們……這就是女帝的傲慢之罪!”
“會的!”弈星低聲道:“老師!我們會讓她看到的!”
明世隱勾起嘴角,冷笑道:“真不知道,太極宮的長安坊圖之中有沒有記載長安之下的那片陰影!“
奚車駛入高高聳立的太極宮角門,弈星跟著明世隱從奚車之上下來,步入了這座長安的權力中樞。
在踏上進入太極宮的宮道之前,弈星駐足回頭,俯視著太極宮下漸漸蔓延出去的繁榮和人來人往的喧鬧……他默然回首,步入了太極宮。
隨著師徒兩人由內侍帶領,穿行在長廊宮道之上,不遠的太極殿中,卻傳來肅穆的禮樂,宮道之上的宮女賓客往來絡繹不絕,一隊梨園侍女各持樂器,排列兩旁,從明世隱師徒身邊走了過去。
看到一臉肅容,緊著一張小臉的弈星,還有宮女好奇打量的了幾眼,狹促的伎人還遠遠的調笑了一句:“哎呀!這個弟弟好可愛!”
宮中的小官,沿著宮道小步快走,交頭接耳,王公貴族,世族機關師也三五成群,往太極殿而去,端是煌煌盛世景象……
扶桑使團縱然前已經面聖過了一次,但在太極宮內侍官員的帶領下,沿著長長的宮道,走入了長安最莊嚴的太極宮之中。
周圍精巧的機關女侍,精致的宛若真人一般的舞姬、樂師,那種種不可思議的機關造物,太極宮的富麗堂皇和河洛之強盛,猶然讓他們有些自慚形穢!
那領頭的副使,用扶桑的語言感歎道:“在扶桑,就連最富有的大名和將軍也沒有這樣的機關侍女侍奉!我聽聞源將軍有一具出自長安的機關舞姬,但卻常常不言不語,無法行動,唯有每天最為短暫的一點時光才能舞蹈!將軍便願意在處理完公務之後,烹調著大唐傳來的茶道,讓舞姬安坐在櫻花樹下,安靜等待,而卻常常沒有等到回應。將軍也不惱怒,而是說最美的事情便是等待……”
“但若是在風吹落櫻花的時候,能夠看到機關舞姬生動起來,朝著長安舞蹈,便以為是天下最美妙的侍奉了!”
使節回頭看著穿行在宮道上,猶如活人一樣生動,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猶如舞蹈的機關舞姬,一臉的神往……
“會有的……”
高嶽親王低聲道:“這樣的機關術,我們會有的!就如同遣往長安的使節帶回了圍棋,我們苦心參研,在這一次,終於由我擊敗了長安的棋道高手,超越了長安一樣。”
“總有一天,機關術也會如此!我們不是已經向那些海都人學習了嗎?”
他凝視著這夢幻一般的太極宮,這走路的姿態都與扶桑不一樣的長安貴人們,低聲道:“終有一日,京都也會變得和長安一樣,那麽的美麗!”
帶領他們向太極宮而去的小官沒有回頭,只是眼神向後微微一瞥,神情之中透著一種無言的驕傲。
明世隱師徒兩人被領進了太極殿中,被安排在殿前的案幾坐著,往來端上食盤與酒漿的仕女們竟有許多都是機關人,真人大多生的豐盈,畫著精致的妝容,而機關舞姬略纖瘦一些。
人們路過正襟危坐,小臉深沉仿佛在思索什麽的弈星面前的時候,總是會偷偷看上兩眼,兩腮的脂紅越發可愛。
因為是被選為對戰扶桑世界的棋手,弈星縱然沒有官身,也坐的靠前,周圍都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官員,許多在前朝時期就位列朝堂了!
如此越發顯得弈星不同,就連遠遠坐在陛上的武則天頭朝這裡看了一眼。
武則天的旁邊,是神色肅穆,姿態沉著的狄仁傑。
弈星看到狄仁傑的目光久久的停留著這個方向,似乎在看著自己,兩人一遠一近,目光交錯,狄仁傑居然從女帝身旁走下,向著兩人走來,弈星微微施禮,道:“狄大人!”
“陛下並不太在乎勝負,就算輸了,也應該不會責備你,你不用緊張!”狄仁傑低聲說道。
“狄大人如何敢肯定陛下的心思?”
弈星平靜道:“弈星曾在陛下面前立狀,必定能勝!棋手對弈,縱然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能變,如何會為此時的一點陣仗而徒生雜念?狄大人過慮了。”
“律法只會因為證據將人定罪,不會因為喜惡而處置他人,陛下一貫維護律法,所以只要合情合理,並非故意或是有其他圖謀,就算是失敗,也是無罪的!”狄仁傑緩緩道,算是在和他解釋。
“失敗本身就是罪行!”
明世隱突然打斷了狄仁傑的話:“如果敗了!我自會向陛下請罪……”
狄仁傑沉默良久,才突然開口道:“弈星,如你這般能夠戰勝侍詔們的年輕棋手,長安還有多少?”
“長安多有英豪,臥虎藏龍,弈星年紀尚淺,未曾見識過多少人,所以大人此問,卻是答不上來的。”弈星不卑不亢微微低頭拱手道。
狄仁傑淡淡一笑:“大理寺替陛下查探消息,為陛下的耳目。但在今日之前,竟然也未曾聽聞如你一般能以總角之齡,戰勝宮中侍詔的才俊!但巧合的是,這樣的人居然一出就出了兩個。前番王侍詔等人之敗,便是遇上了這麽一個人,因為先與他對弈,耗費了心力,這才在後日的那場對局之中連連出錯!”
他淡化了那個神秘人的敵意,仿佛三位侍詔的失敗,並非什麽宮廷陰謀,而只是一場巧合罷了!
但只要弈星敢開口應承此事,狄仁傑便會當場將他拿下。
因為他已經感覺到,這棋局背後並非只是為了出名而弄出的鬧劇,而隱藏著濃重的陰謀氣息……
“狄大人說錯了。”弈星突然搖頭道:“能戰勝宮中侍詔的,只有那個人。而今日這場棋局之後,我才會證明自己……”
狄仁傑的目光看向他,一雙劍眉帶著難以隱藏的鋒銳和凌厲,他審視的目光和弈星的眼神相對,就像閃電刺入了深湖裡,狄仁傑凝視著弈星毫無波瀾,猶如澄淨的深湖一般的眸子。
與所有面對他就不由得透露出心虛的罪犯,那種強撐著的眼神不同。這個少年背後,有一種猶如律法支撐著的自己一樣的力量。
是這種力量,支持著他踐行著自己的道路!
在這個莊嚴宏大,充滿著壓迫力的太極宮中,面對著高高在上的女帝和掌握著權力的自己,這少年平靜以對,甚至冷靜的有些過分了!狄仁傑甚至感覺扶桑使節、達官貴人都不在他的眼中,明明位列階下,他卻仿佛居高臨下,俯視大局!
“他要……操控這場局勢!”
狄仁傑感覺到的東西,說出來只會讓殿中的高官顯貴們笑話,這裡的達官顯貴一個個身份尊貴,大權在握,更有女帝高高在上,主持著接待扶桑使團。事關兩國邦交的軍國大事,哪裡輪得到一個下棋的無名小卒來操縱什麽?
兩人目光相對,具都感覺到了彼此背後的力量……
“他察覺了……”弈星勾起一個淡淡的微笑,眼睛裡除了棋局之外,終於看到了對手的影子。
狄仁傑也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他要下的這盤棋,並非只是與扶桑使節的那一場。”
片刻之後,伴隨著莊嚴的禮樂,編鍾琵琶琴瑟之聲轉為肅穆,有內侍高聲道:“宣,扶桑使節,高嶽親王覲見!”武則天矗立明堂,殿上階下的群臣賓客恭敬起身,一種莫名的莊嚴肅穆一掃方才的放松肆意。在這般氣氛之中,扶桑使節團被領入了殿門……
使節團跟隨者禮部官員走上了殿前,自從高嶽秀策以下皆叩拜,親王高嶽秀策也雙膝觸地,道:“末使秀策,攜我國國王之禮,叩見皇帝陛下!恭祝陛下千秋萬世,邦國永固!”
武則天微笑道:“貴使自東方遠來,不必多禮。請起,賜座!”
值殿官便引扶桑使節團到了一旁落座,此番禮畢,賜宴便正式開始,太極殿外侍女寺仆穿梭往來,在尚食局掌膳女官的催促之下,將美酒,佳肴猶如流水般的送進殿中,機關伎樂師同精通樂器的宮女一並羅列兩旁,戴平幘,衣緋大袖,每色十二,各持琵琶、羯鼓、胡笛、篳篥,乃是宮廷造詣最高的坐部伎,又有一隊一百二十人的機關武士,穿甲持戟踏上殿來!
扶桑使節團一時慌亂,甚至有使節向後癱軟在地,高嶽秀策揮袖止住他們的慌亂,道:“莫慌,這是皇帝破陣樂!”
弈星看了一眼位列伎人之中,懷抱琵琶,與羯鼓一並擔任此樂定音之責的楊玉環。
見她神色清冷,對自己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五色旗纛穿插,一眾機關武士,左圓、右方,先偏、後伍、魚麗、鵝貫、箕張、翼舒,交錯屈伸,首尾回互,往來刺擊。一百二十名機關武士陣容肅穆,舞蹈發揚滔厲,坐部伎彈奏的聲韻愈發慷慨。
鼓聲伴隨龜茲樂器震天響,傳聲上百裡,震徹太極宮,氣勢雄渾無匹,每次舞部變陣的間隙,便響起一片喝彩聲。
高嶽秀策以手拍擊大腿,暗合節拍,使節團中有精通樂理者,也在暗暗記下曲調音譜。
副使聽聞此樂,見得此舞,心神激蕩之下竟不由感慨道:“這便是上國舞樂,若使這些機關武士攻城破陣,扶桑又有何人能敵?”
旁邊的高嶽秀策面色一變,一直到《皇帝破陣樂》落幕收尾,身軀都繃得緊緊的……
一曲舞畢,高嶽秀策越發謙恭,一揮手,便有兩位隨從將一張棋盤和兩籠棋子,拿到了他的面前,剛想開口,坐部樂中楊玉懷便一鉤手中的琵琶弦,一聲碎音藏在樂曲中,隱蔽的魔道力量無聲無息間,撥動了人心。
聽高嶽秀策道:“前次陛下賜令三位侍詔與末使對弈,末使雖稍勝一籌,但也見識了長安的棋道高手,喜不自勝,回去之後常常複盤,每每有所收獲,棋道開悟了許多!只是未能一敗,不甚盡興……”
上方坐於武則天身側的司空震不禁抬頭,一雙濃眉微皺……
高嶽秀策起身躬身道:“不知陛下囊中,可還有棋道更為高明的人物,賜令與末使一弈!”
狄仁傑此刻腦海中已經電閃而過,回想起高嶽秀策的相關情報:“高嶽秀策是一個高明的棋手,當然也是一個沉穩隱忍的人物,豈會如此不智,開口挑釁,是被破陣樂和酒漿刺激得血脈僨張,控制不住情緒,還是……”
他的目光轉向了身邊的弈星,少年依然平靜,甚至沒有碰一碰手邊的三勒漿。
明世隱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抬手將弈星手邊的三勒漿拿了下去,平靜道:“弈者,不應飲酒!”
狄仁傑微微抬頭,眼神停留在了高嶽秀策微熏的面孔上,明世隱冷笑一聲:“所以,他只是三流……不再冷靜的棋手,這一局已經沒有下的必要了!請讓他清醒的時候來吧!以免說我等勝之不武!”
武則天此時卻喊了弈星的名字:“弈星。”
弈星真理了一番儀表,施施然起身,叉手道:“弈星在。”
武則天點了點他,笑道:“這便是王子所求,更高一層的棋手!”扶桑副使驚愕道:“可,他還是個少年?”
“十六歲不成國手……“弈星緩緩開口道:“則終生無用。”
“十六歲時,你在做什麽?”
高嶽秀策朝下看到了那個少年,他神情愕然,聽到這句話非但沒有動怒,反而有一絲沉鬱之色,隨即眉頭化開,朗聲道:“棋道不在年高,那邊請這位少年,與本王對弈一局吧!”
伎樂部中的楊玉環再次勾動琴弦,琴聲裡,弈星聽到了落子的聲音,而狄仁傑卻眉頭緊皺,仿佛感覺到了暗流猶如潮水湧動而來。
副使布下棋盤,得意道:“先前幾位侍詔見到這棋盤便有疑惑,前番我國王子勝出後,長安之中便有議論,言說此棋盤棋子有異,才令貴國三位侍詔落敗。”
“末使不敢擔此則,當與陛下說清……”
“這幅楸玉局的棋子,乃是扶桑往東三萬裡的集真島上所產的奇物,集真島上乃有座凝霞台,台上有手談池,池中能產玉棋子,混元如一,顆顆黑白分明,乃是天生的棋子。因為其黑子陰涼能使人甚至清明,白子溫熱能活絡氣血,故稱之為冷暖玉!”
“棋盤亦產自集真島,質地如楸木一般,乃是雕琢棋盤的上佳之物,名為楸玉,製成棋盤能映出人像,帶有清香,使人精神不疲!”
高嶽秀策摸到了棋籠裡,手指按在了黑子上,一陣清涼的冷意突然令他精神一振,腦海的酒意和昏沉一掃而空,看到那在太極宮皇帝群臣面前侃侃而談,面孔隱隱帶著一絲得意之色,話語間不乏挑釁的副使,他心中泛起一絲隱憂。
扶桑遣使而來乃是向長安學習中原文化,為兩國交好而來。
此番使節言語如此不謹慎,幾乎等於在挑釁於長安,於此行的根本目的完全相悖。
扶桑小國也,不需要爭強好勝,硬是要強壓長安一頭,高嶽秀策此時急欲打斷被酒意衝昏了頭腦的副使的話。
“中原之棋道,遇上扶桑之冷暖玉,楸玉,卻似天造地合一般,若是長安無此上品珍物,我扶桑願意舉手奉上,以為貢禮……”
但此時司空震已經站起身來,打斷了扶桑使節的誇誇其談,緩緩開口道:“長安自有上佳棋盤,勞費貴使用心了!”
他向武則天一拱手道:“陛下,扶桑使節朝貢而來,欲與我長安棋手一戰,此乃兩國盛事,請陛下開雲棋台,賜長安百姓一觀此戰!”
武則天微微皺眉,狄仁傑一看便知道這位陛下根本不記得什麽雲棋台了!
急忙出列道:“雲棋台乃是前朝所建於太極宮,以機關建成,推演長安諸坊布局的機關棋台。如今已有數十年未曾修繕,恐怕難以再啟用……”
武則天卻並不忌諱自己不知道這件事,而是提起興趣來:“哦?我竟然忘記了太極宮中還有這般事物,能不能開啟狄卿先莫談。請王子和使節,群臣先移步前往一觀就是!”
“就算有些年久失修,長安這麽多機關師,想來修好此台也用不了一兩日。”
武則天當先由司空震引路,朝著這從未聞名的雲棋台而去……殿中縱然方才扶桑使節大放厥詞之時,氣氛有所異樣,但身居長安,百官群臣是何等的自傲,心裡都憋著一股氣。
此時聽聞司空大人提起宮中的機關造物——雲棋台,未曾聽聞者自然是萬分好奇。
還有幾位經歷過前朝的老臣與身邊的人說起,他們所記得前朝修建的這座機關坊,是何等的宏偉震撼!
四望通幰七香車的禦輦與依仗緩緩啟動,緩緩行出太極宮,王宮貴族,文武百官都跟在禦架之後。
弈星也跟上了明世隱,隨著人群向著太極殿旁不遠處的一處宮宇而去,不遠處長著絡腮胡子,肌肉虯結的程咬金哈哈大笑,與旁邊熟識的官員說的唾沫橫飛,眉飛色舞。而狄仁傑跟在女帝的身後,感覺一張巨大的棋局,將要在自己面前徐徐拉開。
自己站在一邊,而那個少年端坐在對面。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太極宮中燈火輝煌,他們要去的那座宮宇卻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大部分都隱藏在陰影中。
從這裡越過宮牆,可以看到太極宮外的長安。
萬家燈火,無邊繁華收入眼底,讓女帝在四望車上深深凝視,高嶽秀策久久失神,明世隱神色隱藏在黑暗中難以分辨,他旁邊的弈星身上明暗不定,眼神也微微的泛起波瀾……
狄仁傑站在女帝的身邊,沐浴光明之下,在這一瞬間眼神堅定,毫無猶疑。
禦架緩緩停了下來,面前就是一片七八座宮殿組成的宮宇,宮殿並沒有破敗,但已然非常冷清。太極宮極為廣大,這樣的冷宮並不少見,而且也沒有看到那巍峨壯觀的雲棋台,甚至連高一些的台子都沒有……
武則天放眼望去,突然開口道:“朕記得這裡,這裡不是絳雲宮嗎?而雲棋台又何在呢?”
司空震走入絳雲宮主殿之中,少頃整座宮殿的屋宇開始顫抖,伴隨著平緩而沉重的摩擦聲,巨大的機關坊,如同積木一般緩緩的移動起來。
俯窺太極宮,能看見飛簷烏瓦在宮中行走,條條街道如同發條一樣竄動,他們面前的這座宮殿群,就像重新組合的魔方一般,變換著!
整個地勢都伴隨著機關巨力抬升而起,宮殿裂開,下沉,平鋪,一枚枚足以讓人盤腿坐在上面的黑白棋子伴隨著翻板、活門,從地下升起。
少頃,便有一個佔據整個機關坊的巨大棋盤,鋪陳三百六十一顆黑白棋子,縱橫十九道,每一格都有一間耳房大小,浮現在眾人的眼前。
高嶽秀策微微顫抖,他一生對弈無數盤棋,見過的棋盤大同小異,縱然是冷暖玉這般異寶珍品,用熟了也不過如此而已。但此時在他面前展開的宏大氣象,那巍峨恢弘的棋盤,此時這裡還略顯陰暗,但這一幕流露的通天氣勢,卻已經奪去了所有旁觀者的心……
他簡直不能想象,端坐這雄偉巍峨的棋台之上,輕挪棋子,讓下方的巨大棋盤改天換地,巨大的棋子緩緩起落,又該是何等煊赫壯闊。
在棋盤之上輕輕落子,以此微弱之力,牽引出巨大的改天換地的偉力。
謀國、謀權、謀智、謀勢、謀子……
試問哪個當權者,能拒絕這樣的誘惑,又有哪位棋手,沒有天作棋盤星落子的浪漫?
縱然這裡只是天地的一角縮影,縱然這裡只是長安的一個機關坊,但高坐雲棋台上,俯視著長安萬家燈火,百千家羅列如棋盤的坊市,以長安為棋盤,操縱一城形勢的感覺撲面而來,又有誰能拒絕?
高嶽秀策朝著武則天長躬而下,額頭幾乎觸地,他顫聲道:“陛下,請允許小王在此雲棋台上,對弈一局!”
武則天看了他一眼,此時高嶽秀策激動的滿臉通紅,眼中甚至還有血絲蔓延,女帝點了點頭,首肯道:“貴使急切之情,朕已悉知!但方才貴使應該已經聽到了,這雲棋台乃是前朝所留,數十年未曾修繕過了!而且天色已晚,貴使今日喝的也有些多了,不若先修繕好雲棋台,待到貴使養足了精神,再擇日一戰?”
高嶽秀策聞言也覺得有理,便點頭不提……
武則天轉頭問道:“狄卿,此台大致要修繕幾日?”
狄仁傑轉頭看向了不遠處和李元芳站在一起的索元禮,索元禮把手攏在袖子裡,施施然的走向了雲棋台,他進去查看了少頃,便出來回道:“稟陛下,此台所設的機關極為精巧,但用料之上著實下了血本,因此縱然擱置了數十年,損壞也不嚴重,若是讓虞衡司出手,不用兩日便能完全修複!”
武則天聞言微微點頭:“那這樣,三日之後,便由扶桑使節高嶽親王,對弈我長安的棋道天才——弈星!屆時開放太極宮,長安士民可以有序進來觀賞,朕也與群臣和各國使節,於太極殿上……”
武則天回首看向遠方的太極殿,縱然距離相隔數裡,但這巨大的棋盤,足以讓人從太極殿看得一清二楚!
“一並欣賞這驚世一局!”
宴至此時,主賓具歡,百官群臣以及長安勳貴看了這麽一場熱鬧,更親眼見證雲棋台這般壯闊的棋局,也都心滿意足,待女帝停了酒宴便三五成群的散去了!
索元禮凝視著黑暗中那佔據了他整個視線的雲棋台,他的目光複雜,混雜了無數說不清楚的東西,此時身後突然有一個聲音響起。
“長安是一座由機關構成的城市,記得你和我說過,它本身就是活著的!你恐懼它,你憎恨它,你也懷念它,甚至沒有幾個人比你更愛它……為了觸摸它的脈搏,你的父親親手建造了眼前這個偉大的奇跡去研究它。”
“如今,你卻要毀掉它,甚至不惜借助你父親的驕傲……”
“為什麽呢?”
索元禮緩緩回頭,明世隱就站在黑暗中,與他並肩而立……
…………
宮宴散盡之後,狄仁傑沿著太極宮走了下來,一直來到雲棋台邊,索元禮正在其中忙碌,檢修著裡面種種的精巧機關,狄仁傑站在一旁,看著好友忙碌,聽他道:“你打算在旁邊看著嗎?還不過來幫一把手?”
“為何不等明日虞衡司的人來……往常,你可不像是那麽勤快的人。”
狄仁傑雖然這樣說著,但還是撩起了衣袖,上去幫忙。
索元禮整個身子都探入了一顆棋子之下:“我可和虞衡司的人處不來,再說了,還有案子要查。今日我是代你給女皇陛下許諾,若是虞衡司那邊拖延,丟臉的可是你,乾脆幫你檢查一下,測繪一份圖紙給你。你好拿著去應付虞衡司,明日我就不來了!”
“那你真是白忙乎了!”狄仁傑遞給他一個機關扳手,笑道:“秘閣之中有雲棋台的檢修圖紙,今晚回去我就調出來,不怕虞衡司那邊找麻煩。”
索元禮從機關暗渠中探出頭來,面色有些微微失血的發白,還在不停的喘氣,狄仁傑伸出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笑道:“少喝點酒吧!機關師可不都像你這樣體弱……”
索元禮勉力直起腰來,嘴硬道:“虞衡司的人恨不得衣服都有機關人給穿上,哪裡會親自做這些苦力活!你要是真有心,還不如為我多漲一些俸祿,免得長樂坊的聖人寂寞太久。”
狄仁傑掃視過這一片宏偉,宛若小城一般的棋盤,他登上棋盤兩側的高台,異日兩位棋手便會各登上一邊的高台,演繹這驚世一局。
俯視著夜幕下的長安,狄仁傑緩緩回頭道:“十五日前,大理寺秘閣被竊,嫌疑人留下了這兩枚棋子……”說著,他將一枚黑子遞給了索元禮。
索元禮接過棋子,驚疑道:“這不是那扶桑使節今日炫耀的冷暖玉嗎?”
“我後來整理盜賊動過的秘閣情報,其中有一份特別有趣,你猜是哪一份?”狄仁傑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道。
索元禮微微沉吟,也開口道:“是扶桑使團的情報!”
“沒錯。”
狄仁傑微微點頭,繼續道:“前日太極宮棋院的三位侍詔,為一神秘人邀戰。三盤棋極為繁複,劫爭重重,耗盡了三位侍詔的心力。次日扶桑使團來朝,精力不濟的三位侍詔均敗於扶桑小王子之手,長安一日嘩然……短短一天之內,消息便傳遍了長安。以至於今日招待扶桑使團的盛宴,便有許多人矚目。“
“而就在方才,扶桑小王子和副使又有些言辭不慎,言語之間似有挑釁之意,就連司空大人也出面,升起了這座擱置許多年的雲棋台……”
狄仁傑撚起那枚白子,肅穆道:“這一切環環相扣,就是要促成三日後的一戰!”
“利用扶桑使節屢次的挑釁,三位侍詔之敗,幕後的那隻黑手已經將整個長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那一場棋局之上!屆時,陛下會開放太極宮,以供長安士民觀賞棋局,人流混雜,大理寺難以全數照應,而此地……”
狄仁傑看向左邊,將整個太極宮盡數俯窺,任何一處的動向都能收於眼底!
再看右邊,也能俯視長安,佔據最高處!
“雲棋台的地利形勢太好了,佔據這裡,整個長安的動向一覽無余。”
狄仁傑心中十分凝重,無論是軍事調動,用間,下毒,放火,還是直接攻打,潛入行動,佔據這樣的位置,都十分的便利的!立起這樣一座俯窺長安的高台,長安十分嚴密,不能說滴水不漏,卻也是相互呼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防禦,便被破解了一半。
這種危險讓狄仁傑十分警惕……
索元禮面色也凝重了起來,他捏著手中的冷暖玉棋子,絲絲涼意沁入心脾,令他頭腦分外清醒。
“從幾位棋侍詔敗於扶桑小王子之手開始,這一切環環相扣,如果真有幕後黑手,他有跡可循的出手只有一次!那便是耗費三位棋侍詔心力之時……甚至他對扶桑小王子的棋力也有了解,知道整個棋院唯有三位侍詔有能力戰勝扶桑小王子,因此便出手阻止。余下的事情發展,他便一直隱於幕後順水推舟。”
“他把人心當做一盤棋局……”狄仁傑負手道:“落子勾勒成大勢!”
“如此想來,扶桑小王子戰勝三位侍詔後,消息如此迅速地傳開,人心如此激憤,也應該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索元禮把玩著手中的棋子,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我們或許可以從此處著手調查。”
狄仁傑默默搖頭:“不用了!背後的人很隱蔽,不會如此輕易的露出馬腳,而且我也能猜到他們是如何操縱人心的。這個消息的源頭在哪裡放出來,我都有一個隱約的猜測。”
索元禮面色有些不解,狄仁傑看了他一眼:“長樂坊,平康坊!”
索元禮微微一驚,繼而面色一垮:“那把花傘!……不過想要從那裡查出東西來,確實太難了。”
“幕後黑手的布局,雖然環環相扣,卻並不複雜。他幾番布局,目的都有跡可循,就是為了三日後的那一戰!那時候,他真正的目標才會露出馬腳。但此前的種種,唯有一事,我還沒有弄明白。”狄仁傑猛然抬頭,目中閃過一絲精光。
索元禮適時的鋪墊了一句:“什麽事情?”
狄仁傑露出一絲笑意,兩人曾經搭檔的默契,總是能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案情分析清楚。
他背過身去,豎起一根手指:“還是要說回大理寺被竊案,那便是,竊賊的作案動機是什麽?“
“盜竊秘閣之中的情報啊!”
“那他要的是哪一份情報?”狄仁傑說出了關鍵問題:“大理寺盜竊案是幕後黑手唯一的一次失手,此次作案失敗後,才有了後面的扶桑使團案。兩個案件的動機必有聯系,順著這種聯系的脈絡,才能找到三日後他們的目標所在……”
“如果那天的盜賊之一,就是那個少年——弈星!那麽他以人心為棋,步步為營,將自己送到了這個地方……”狄仁傑站在雲棋台上,俯視著下方的長安諸坊市和太極宮,凝重道:“究竟是為什麽?”
索元禮和狄仁傑的目光都看向了太極宮,索元禮低聲道:“如果有一個目標!”
“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了。”狄仁傑眉宇之間,一直緊繃著,仿佛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
兩人對視一眼,了然一笑,又見狄仁傑望著對面的棋台,低聲喃喃道:“如今不過是開局而已,三日之後,才是我們正式交手之時。”
“別忙得太晚!”
狄仁傑拍了拍索元禮的肩頭,囑咐了他一句,便轉身離開了。
回到大理寺後,狄仁傑第一時間就前往了秘閣,他打開一個書架,從一堆古老的前朝卷軸之間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份,攤開落滿塵土的卷軸,《雲棋台機關總圖》便出現在狄仁傑的眼前。
但狄仁傑沒有去看那圖中繁複的機關結構,而是直接拉到圖尾,目光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
他久久沉默,安靜的鐵閣之內,猶如窒息一般的氣氛沉凝了很久,才傳出一聲幽幽的歎息:“一切線索都聯系了起來……但這卻是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