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台上，許精誠太陽穴微微隆起，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在注意力高度集中下，緊咬牙關的表現。

　目前手術難度——略微有些吃力了。

　許精誠在普外科做腹腔鏡手術時，為了追求最極致的微創效果，往往可以一個洞可以解決的問題，絕不多開第二個洞，兩厘米直徑可以解決的問題，絕不多開三厘米。

　可今天，這台腹腔鏡下直腸癌根治術，許精誠卻足足打了五個洞！

　五個黑黢黢的肉洞，在塗滿黃色碘伏的皮膚上，構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形狀。

　這也許就從側面證明了，許精誠對於這台手術是多麽的謹慎和慎重。

　“無損傷抓鉗。”

　“腸鉗。”

　“超聲刀。”

　“腹腔鏡”

　……

　許精誠沉聲說道，旁邊的季航默契配合，不一會兒，五個黑黢黢的孔洞內就置入了五種功能不同的器械，它們將相互配合，共同切除那一截已經癌化的直腸，並且重塑消化道。

　準備工作全部完畢，許精誠照常長舒一口濁氣，凝神靜氣，抓穩了手中的腹腔鏡。

　“手術開始。”他說道。

　無損傷抓鉗提起乙狀結腸拉向左側，沿乙狀結腸系膜右側根部用超聲刀打開，許精誠每步動作都很慢，但由於他的動作幹練精準，整體效率倒也不算太慢。

　觀摩室內，竇強眯起了眼睛，仔細看著許精誠的每步操作，同時也在內心暗暗期待著許精誠到底會用什麽樣的術式。

　直腸癌根治術根據手術目的，有多種不同的手術方式，但其中能夠保留肛門，同時也能有效清除癌腫的，卻有且只有一種！

　“Dixon手術，許精誠竟然選擇的是Dixon手術?！”這時候，旁邊的一名胃腸外科的活化石突然驚呼道。

　竇強幾乎也在同時意識到了這一點，緊皺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他笑著搖頭道:“不愧是許精誠……”

　Dixon手術，又稱直腸癌前側切除術，這就是那唯一的答案，可以有效清理癌腫的同時，保留肛門，當然，難度也是諸多術式中最難的。

　方便病人，折磨醫生，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觀摩室內並不都是胃腸外科出身的醫生，有些對此並不熟悉的老醫生看著好友一臉興奮，一頭霧水的問道:“怎麽了，這種術式很厲害?”

　“不是厲害不厲害的問題，術式有專攻，每種術式都有它合適的范疇，只不過針對這個病人，許精誠醫生敢用Dixon手術的方法，這份決心確實令人動容。”那名胃腸外科醫生解釋道。

　見眾人還是一副不理解的樣子，他只能進一步解釋道:“這個病人剛剛投訴過許精誠醫生，即便許精誠醫生不在乎這個問題，但那次投訴的負面影響卻已經產生了，現在手術室外面還候著一堆徽京的新聞媒體人，都在等著這台手術的結果，這件事，許精誠醫生肯定是知情的。

　但即便是這樣，許精誠醫生依然選擇了這個術式，Dixon手術能夠保留病人的肛門，維護病人術後的尊嚴，但對於術者來說，這又進一步增加了手術的難度，直腸與肛管括約肌距離差之毫微，稍微失誤就會損傷，這台手術就必須宣告失敗了。

　病人癌症晚期，本來就不適合手術，許精誠醫生選擇用腹腔鏡強行手術。

　而現在，為了病人術後的尊嚴，許精誠醫生又再一次選擇了Dixon手術。

　這才是我為之動容的。

　這才是一個醫生該做出的選擇。”

　眾人聽完這段話，表情都微微震撼，看向許精誠的目光也和之前變得不一樣了。

　相對於高超的醫術，顯然高尚的醫德，更能獲得同行人的尊重。

　觀摩室內的眾人因為許精誠的選擇而肅然起敬，手術台上，季航此時的心情也同樣並不平靜。

　他還記得兩天前，許精誠將Dixon手術的方案書放在自己面前時，自己當時極力反對。

　考慮到病人的身體情況，考慮到病人剛剛投訴的特殊情況，不管哪種情況，許精誠選擇這種手術方式，他都是無法理解的。

　“這台手術明明已經很難了，你幹嘛還要給自己找麻煩，許精誠不是我說你，你有時候真是有些牛脾氣，王大虎這個病人我說句實話，已經沒幾年好活了，你就算把癌腫切得再乾淨，他也最多多活一兩年，萬一你做呲了，他當場去世都有可能，你就不能消停點?”

　季航當時火氣有點大，說的話多少有點過分，但心裡還是為了許精誠好，擔心他好心辦壞事。

　可許精誠卻毫不在意，淡淡道:“既然選擇了給他做手術，那就得盡最大的努力，我對Dixon手術有信心，你得對我有信心。”

　“這不是有沒有信心的問題……”季航道。

　許精誠卻製止了他的勸說，說道:“老季，你可能沒見過帶著人工肛門的病人，也不知道王大虎是個什麽脾氣的人，如果讓他接下來僅存的兩三年都要帶著肛門袋屈辱的活下去，我保證，他會恨我一輩子。”

　肛門袋……

　季航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話。

　他在臨床呆了三十多年，在急診也幹了十多年，怎麽可能沒有見過肛門袋，事實上，他對於這玩意兒，印象還挺深的。

　就在他剛剛進急診時，就遇到了一個病人，六十多歲的老人，腸癌，人工肛門第二年，在家裡吃了整整一盒安眠藥，隻為求個安生死法。

　其實急診服藥自殺的一年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就算季航剛剛進急診，也沒理由對這麽個老頭印象深刻。

　但過了這麽多年，他還是忘不了那晚的場景。

　那天是盛夏，知了在樹上聒噪著，老人是臨近傍晚時分送來的，白色汗衫，黑色短褲，皮鞋裡面穿著一雙到腳踝的灰色絲織襪子，衣服穿得一絲不苟，雪白的頭髮也理了個寸頭，清清爽爽。

　是個乾淨利落的老頭兒。

　可他的身上，卻發出一陣陣的惡臭味，伴隨著夏天高溫的發酵，那股惡臭即便是現在想起來，季航還是忍不住乾嘔。

　他的造口袋破了……

　而他自殺的原因，也正是因為這個造孽的造口袋。

　按照家人的說法，老頭一輩子體面，可自從手術後帶了個造口袋，門也不怎麽出，最愛唱的戲也戒了，本就孤單的老年生活直接就成了黑白色的。

　最近一次老年戲團演出，老友們盛情邀請，老頭想著自己也沒幾年好活了，不如死前再過把癮，於是一咬牙就答應了。

　辛辛苦苦吊了半個月的嗓子。

　臨演出前一天， 造口袋忘帶了，在戲台子上造口袋直接爆了……

　等到正式演出那天，雖然別人都沒說什麽，但老頭還是乖乖坐在了下面，看著台上老友們精彩的表演，一個勁的鼓掌吆喝，然後提前回家，直接把準備好的一瓶安眠藥吞了。

　有時候，人活著，真的就為了那一口氣。

　尤其是像老頭這種自知時日不多的人，每天都在思考死亡，也許就真的不怕死亡了。

　死亡是一種解脫，活著才是最大的煎熬。

　……

　季航回憶完那個又體面，又惡臭的老頭，想要勸說許精誠，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最後只能長歎一口氣:“王大虎命好，遇到了你，就用Dixon手術吧，我和你一起上台，要失敗了，咱們一起背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