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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獸》第160章 左右逢源 (上)
想要在四九城中找個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地界,估摸著四九城裡場面上走著的爺們就能把巴掌一伸,掰弄著手指頭細細數算上一晌午!

 皇宮大內自然是不必多說,哪怕是遭了八國聯軍那些個西洋土匪的禍害,那紫禁城裡卻也還是保留下不少如畫景致、神仙宮闕。

 再朝著下邊論,早年間王公貝勒、名將重臣、豪門富商的宅邸、別院,那也都是尋了四九城裡頂尖掛號的匠作行老把式拾掇出來的,除了規矩上沒敢逾製之外,細微之處卻是更見功夫!

 假山不拘大小,非太湖石、靈璧石、昆石、英石不用。皺痩漏透的講究自不必說,那假山還得能有天生養出來的青苔、幼樹,這才能應了那山管人丁水管財的風水路數。家裡蓄著一座活山,這宅院裡自然人丁興旺!

 也甭管是栽種在哪兒的三五杆修竹,湘妃竹那是起碼,茶杆竹算是個湊合。方竹、紅竹、佛肚竹,碧竹、象竹、花毛竹才當得來訪的客人說一聲——不錯。

 有那真舍得花心思、下本錢的,八角涼亭旁邊栽幾杆石竹或是實心竹,也甭管是江南大儒還是塞北文豪,只要朝著那石竹或是實心竹掃上一眼,多半也得搖頭晃腦地朝著主人家讚歎一聲——您這是真懂得斯文風雅的主兒!

 就哪怕是一面遮掩著回廊的影壁牆,那牆上七步一窗、九轉一洞,明明是一樣的院落景色,可打從每個窗戶口瞧出去,卻從來都是別樣風情!趁著夏夜涼風、明月升起時把酒賞景,家養著的昆曲班子遠遠的伺候一段《廣寒宮》,那人真就能覺著腋下生風,飄然若仙

 可就在這樣富貴繁華的景致後頭,四九城裡埋汰的地界可也不老少?

 蜘蛛網一樣的明溝裡汙水四溢,夏天大太陽底下一曬,打從旁邊二裡地路過的都覺著一股子臭味撲鼻,頓時就頭昏腦脹,得趕緊踅摸一口清暑祛瘴的藥茶喝了下去,這才能略略消除心頭那股煩惡欲嘔的滋味。

 背街的垃圾山差不離都高過了周遭的房簷,一些個在四九城裡沒了其他活路的人物蓬頭垢面、活鬼也似地在那垃圾山上翻找撿拾,想要找點能用的玩意換口吃食活命。有時候扒拉開一堆灶灰,冷不丁瞅見那灶灰底下楞生生埋著個死人,那些個翻撿垃圾的人物倒像是見了寶貝一般,三兩下就把那屍首上的衣裳扒拉個乾淨,末了還得撬開了那屍首的嘴皮,盼著那屍首嘴裡能有幾顆金牙

 民國政府倒也不是全然不管四九城裡這些髒亂雜務,只不過一年撥發下來的大洋層層過手、處處漂沒,等得到了淨街的那些苦力手裡頭,也就是夠讓一家三口吃小半個月雜合面的餉錢。就這點買鹽不鹹、買醋不酸的丁點散碎銀子,那也不能少了給街面上淨街苦力頭兒的孝敬。

 既然拿到手的餉錢都不夠家裡人吃飯,街面上淨街的苦力也就只能踅摸些旁的活兒,掙幾個零錢養家糊口。平日裡大街面上能打掃個大概齊也就當真不錯了,誰還有閑心思去管那背街小巷裡是髒是淨?

 尋常背街小巷都沒淨街的苦力樂意搭理,那也就更不提南城的牛馬市了!

 天南海北的犍牛、兒馬扎堆聚攏在這一處交易,收錢斂稅的黑白兩道人馬一路不缺,可管事的倒是一個沒有。白天牽著大牲口來交易的人就站在牛馬糞便和漚爛的料草渣滓裡頭捏著手指頭、攏著袖子打價兒,到晚上再背著錢褡褳、牽著沒賣出去的大牲口打道回府,哪有一個還顧得上去收拾那牛馬市的場面?天長日久的下來,隔著牛馬市兩條街的遠近,都能聞得著一股子大牲口扎堆兒的地方獨有的騷臭味道。

 可就算是髒亂成了這樣,城南牛馬市裡倒也還真有一類人物,沒耽誤了這借勢發財的機會!

 打從大清國那會兒起,四九城周遭就有不少的田莊,主家不是皇親國戚就是封疆大吏,那些田莊裡也都半真不假地種著些稻麥雜糧,年年的收成都得送進那些田莊主家的倉房裡,算得上是那些田莊主家一筆不小的進項。

 既然是種地,那自然就得施肥。也不知道牛馬市中是打啥時候開始,居然就出現了一類人物,專指著這牛馬市裡每天倒騰出來的牛馬糞便發財。因為著四九城裡五行八作中的大拿、掌把子都叫把頭,這指著牛馬糞便發財的人物,也就被四九城爺們叫做了糞把頭。

 這糞把頭尋常都不會在大白天的出現在牛馬市,反倒是瞅著天快擦黑、牛馬市裡人都要走*的功夫,這才一搖三慌地領著幾個碎催人物走進了牛馬市,搬過來一條長凳橫在牛馬市的街口,手裡頭提著的一根四尺來長的木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自己坐著的那張長凳。

 伴隨著這敲打著長凳的動靜,牛馬市周遭街面上淨街的苦力也就都聚攏到了這位糞把頭的身邊,端著手裡頭的鐵鍬把牛馬市裡散落了一地的牲畜糞便聚攏成堆兒,再從那糞把頭的手裡取過幾個賣苦力掙來小錢糊口。

 差不離也就在那糞堆兒聚攏的當口,從城外田莊趕過來收糞的田莊管事也掐著鍾點到了牛馬市街口。等得人都聚齊,這位糞把頭方才從那長凳上站起了身子,捏弄著手裡的木棍朝著聚攏的糞堆兒一捅,照著那木棍捅進了糞堆兒的長度收錢算帳。甭瞅著大糞是個髒玩意,可就這麽一晚上的功夫下來,牛馬市裡聚攏的糞堆兒少說能換回來三五塊白花花的大洋!

 都說是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也就為了這每天三五塊大洋的進項,牛馬市裡的糞把頭差不離隔上三五個月就得換上一張面孔。能坐在那橫在牛馬市街口長凳上的人物自然是贏家,而那輸家是在永定河裡泡著,還是在哪處垃圾裡頭埋著,自然是無人過問了。

 就像是現如今城南牛馬市的這位糞把頭,原本也就是牛馬市左近街面上不出名的青皮混混,連拜杆子都還沒尋著門路的主兒。平日裡倒也沒旁的嗜好,也就是個見著骰子不要命的德行。估摸著是在哪家惹不起的賭場裡頭輸光了腰子裡最後一個大子兒,這位青皮混混紅著眼睛在街面上亂逛的當口,一眼就瞅見了牛馬市街口那剛收了幾塊大洋的糞把頭。

 夜深人靜的時候,這青皮混混與那位剛收了幾塊大洋的糞把頭起了怎樣的爭鬥,這倒是沒人瞧見。可第二天傍晚時分,這青皮混混臉上留著好幾道深可見骨的刀疤,拄著那根四尺來長的木棍坐到了牛馬市的街口,這一坐下去就是大半年光景!

 估摸著是打算戳起個自己的字號,這青皮混混也就指著自己臉上那幾道刀疤當了招牌,取了個疤爺的名頭,真名倒是全然沒人提起了。

 冬天天冷得早,才吃過晌午飯沒多久的功夫,瞅著天色已經漸漸黯淡下來。披上一件新做的厚實棉袍,疤爺打從門口面捏起了那根四尺來長的木棍,再把兩把鋒利的小攮子別在了後腰上,這才抬腿朝著門外走去。

 隻一見疤爺開門出來,早早侯在了疤爺門口的幾個碎催立馬迎了上來,諂笑著朝面目猙獰的疤爺叫道:“疤爺,您今兒可是早出來了好一會兒?”

 “疤爺,這時候天兒還早,街面上淨街的苦力也都還沒攏齊全,要不咱們先找個地方喝壺熱的?”

 伸手從衣兜裡摸出幾個大洋,疤爺抬手把那幾個大洋扔在了地上:“一個個的就指望著跟我出去打秋風不是?這些大洋一人一塊,踏實收腰子裡!這幾天也都甭忙著撞大煙館、闖暗門子,全都把精神頭給我卯足了辦正經事!”

 隻一看疤爺扔在了地上的幾塊大洋,幾個跟在疤爺身邊的碎催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忙不迭地從地上撿起了各自的大洋揣進了懷裡,卻又很是有些不安地看向了面目猙獰的疤爺。

 尋常時節,這些跟在了疤爺身邊的碎催倒也的確是沒少跟著疤爺出去打秋風、掙好處。隔三差五的光景,疤爺也都能從腰子裡摸出來幾個錢打賞。可像是這麽一出手就是一人一塊大洋的場面,倒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四九城裡的青皮混混,要論起嘴上義氣,全都是舌頭上能跑馬、嘴皮子能打人的主兒。可當真要是動了真格的,朝著前頭衝的倒是少見,奔著後面出溜的卻是尋常。說大話、使小錢更是家常便飯!但凡要是混混頭兒真金白銀的好處大把拋灑,那沒準就得是要下邊那些碎催人物乾些賣命的活計!要是撞見了運氣窄的時候,說不好腰子裡的大洋還沒捂熱,冰涼的小攮子就得叫人捅進心窩!

 能這麽見面就賞一塊大洋的好處,這疤爺倒是想乾點啥豁出命去的大事?

 很有些鄙夷地看著眼前幾個揣揣不安的碎催人物,疤爺冷哼一聲,抬腿朝著街口方向走去:“瞧瞧你們那德行!平日裡一個個的全都是殺七個、宰八個的嘴上功夫,這真要是聽見個風吹草動,你們那嘴上功夫倒是全都收拾得乾乾淨淨!也都甭瞎轉悠腦子琢磨了,不是叫你們拿家夥拚命!麻溜兒的去街面上,把那些淨街的苦力全都給我攏到牛馬市來。告訴那幫子淨街的苦力,今兒的活兒可是不老少,比價著往日裡的例份錢,疤爺給翻一番,叫他們好好給我賣了這把子氣力!”

 點頭哈腰地接應著疤爺的話頭,一個碎催屁顛屁顛地湊到了疤爺的身側:“疤爺,這牛馬市裡逢初一、十五才是大集面,頭天晚上也才會讓那些個淨街的苦力多少把場面給拾掇乾淨些。可今兒這日子口兒不對吧?”

 抬腳把那湊到了自己身邊的碎催踹了個趔趄,疤爺擰著眉頭低聲喝道:“平日裡抽大煙、逛暗門子,你倒是比誰都機靈,可真碰上些正經點兒的事情,你那腦袋就是個擺設——新、老火正門雙龍對賭的鬥牛場面,日子口兒可不就是明兒一早?!”

 雖說挨了疤爺重重一腳,但那碎催臉上的諂笑卻是絲毫沒變,再次湊到了大步前行的疤爺面前:“疤爺,這您可就冤枉我了!就那雙龍對賭的場面,四九城裡哪路走場面的人物,不都得掏光了腰子裡那幾個體己玩一把,哪還能記錯了這大事的日子口兒?只不過他們在牛馬市裡嘬場面對賭,倒是礙著咱們什麽事兒了?還得您費心思去替他們收拾場面?”

 朝著前面街口上十來個拿架子車推著木料、家什朝牛馬市走的匠作行師傅一努嘴,疤爺低聲朝那滿臉諂笑的碎催人物喝道:“就這雙龍對賭的場面,四九城裡黑白兩道的人物可是全驚動了!巡警局裡段爺發了話,也甭管黑白兩道、五行八作,都得在這雙龍對賭的場面裡出一把子氣力。明兒天亮的時候,要是誰家平日裡管著的吃飯差事出了漏子甭瞅著四九城裡地面大,估摸著日後也就沒了站腳的地方了!”

 打眼瞧著匠作行裡幾位把頭全都跟在架子車旁朝牛馬市的方向走著,那跟在疤爺身邊的碎催頓時一縮脖子:“好家夥,匠作行裡四大把頭全都到齊,連過年的時候就打算金盆洗手的老輩子人物都出頭了,這雙龍對賭的場面,日後可也得算是四九城裡出挑兒的故事了!疤爺您放心,我這就去操辦,絕誤不了一點兒!”

 眼瞅著身邊領著的幾個碎催腳後跟打著屁股墩的四散奔忙起來,方才還把事情說得邪乎異常的疤爺卻是一點也不著急地踱開了四方步,順著一條偏街胡同走到了個背靜的小院前頭。

 抬眼看了看那小院門前掛著的兩盞桑皮紙燈籠,再聞聞隱約從門縫裡飄散出來的菜肴芳香,疤爺伸手推開了虛掩著的院門,自顧自地朝著並不算是太大的院落中走去。

 要論著院子裡的場面,左右也不過就是四九城裡見慣了的家常四合院的模樣,頂多不過是收拾得乾淨利落幾分,尋常的窗戶紙也都換成了玻璃窗,瞅著算是個中不溜人家住家的做派。

 可再仔細一打量,卻又能從那比尋常人家大了不少的夥房裡看出些端倪——尋常人家十來口子人吃飯,左不過也就是兩眼灶上座著大鐵鍋,捎帶著在鐵鍋旁邊壘出來個四平八穩的三寸爐口,也好擱上個白鐵皮的水壺燒水喝茶。

 可這戶人家的夥房卻是鑿穿了半面牆,一字排開的八口灶眼上頭全都是精致的小炒鍋,捎帶著還有兩口大眼灶上擱著籠屜,熱騰騰蒸汽繚繞地收拾著吃食。

 灶房外面的院子裡,兩口紅泥青磚盤出來的老掛爐裡燃著的都是楓樹柴燒成的木炭,文火慢烤地伺候著一只靠乳豬和兩隻肚子裡塞滿了鵪鶉的大鵝。

 估摸著是有人瞅見了推門而入的疤爺,從院門旁的小屋子裡迎出來個四十來歲的老媽子,斜著身子朝著疤爺福了一禮,這才低沉著一口煙酒嗓朝正在四下打量著院子裡情形的疤爺笑道:“這位爺,您來這兒是訪哪位朋友?”

 從披在身上的棉袍口袋裡摸出個二指寬的催駕帖子,疤爺抬手把那紙片子在那老媽子眼前一晃:“八小鍋,是這地界麽?”

 再次朝著疤爺福了一禮,那老媽子低眉順眼地應道:“那您就是疤爺?屋裡那位客人等您好半天了,隻說是您來了就開席。天兒冷,備下的吃食端上去早了怕涼,座火上溫久了沒吃口,疤爺您馬前點兒?(北京俗語,意為抓緊、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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