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大兒子如此真摯,燕天都眼中的暗紅似乎消退了不少。
他低頭看向滿身傷痕,好像被人狠狠折磨的燕明誠。
冷硬的面龐,不由松動下來。
那些深淺不一,密密麻麻的痕跡。
刀割、針刺、烙鐵燙傷、切膚剜肉……
都是新傷。
有些甚至還沒愈合結痂。
簡直觸目驚心。
“誠兒,你、你在自殘?”
燕天都好像有一瞬間的清醒,高舉的右掌垂落而下。
澎湃的真氣,也漸漸散去。
“一切都是孩兒的過錯。”
燕明誠眼中含淚,語氣悲傷:
“是孩兒急於求成,想要突破更高層次,練成絕學,凝聚魔種,這才惹得父親懷疑。”
“看到父親第二層結鼎篇的進度緩慢,孩兒心中焦急萬分,恨不得早日能開啟第三層。”
“此後,每次接觸那塊烏金隕鐵,孩兒就會油然生出一股渴望,直到妄念形成,無法遏製!”
“故而找了伏龍山莊的嚴霜葉,還有大江聯的裘臨川。”
“用丹丸、靈藥提升氣血,壓榨潛能,不惜摧殘自身,也要獨自煉化《種玉功》!”
燕明誠言辭懇切,臉上充滿著悔恨之色。
他把頭重重地磕在地面,用力極大,擦破了額角。
粘稠的血跡淌過,侵染眉毛,蓋過雙眼,糊滿了整張臉。
使得這位長房大公子,看上去極為淒慘。
“你既然已經知曉了第三層種魔篇的內容,為何還要瞞著?”
“剛才我故意試探,說要一起參悟絕學,實則就是想看你到底會不會動弑父之念!”
燕天都退後兩步,厲聲問道:
“這門絕學武功三條路子,決定了未來的成就!你會甘心隻取最下等的魔種?!”
他左手握緊了那塊烏金隕鐵,內心直似天人交戰。
眼角密布的道道血紋,隨著表情變幻,宛若蜈蚣爬動,顯出幾分猙獰。
“絕不敢欺瞞父親!起初獲知《種玉功》第三層種魔篇,孩兒心裡確實起了不該有的魔念!”
“好像妖魔在我耳邊低語一樣,無窮欲望隨之滋長,佔據了心神……可想到二弟就要成親了,本該是大喜的日子,一家人熱熱鬧鬧,更想到年幼時,是父親教我打獵射箭,習武練拳……”
“我腦子裡頓時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再也沒有其他的想法。”
“若無父親、娘親、哪有孩兒?”
“為了練功,親手弑父……我、我豈不是枉為人子?禽獸不如!”
“這幾日,我心裡很亂,閉門不出,既不敢對父親坦誠相告,也不願再修煉《種玉功》。”
“反覆糾纏了許久,方才決定取最下等的魔種。”
“哪怕受盡折磨,九死一生,我也……不想做個絕情絕義之人!”
燕明誠低伏於地,這番話掏心掏肺,好似杜鵑泣血。
字字句句,透著悲痛與悔意。
燕天都默然無聲,嘴唇合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再說什麽。
存於心裡的那份濃烈殺意。
宛若冰雪消融去了大半。
一門絕學武功!
竟然弄得父要殺子,子要弑父!
真是……
家門不幸!
“誠兒,為父錯怪你了。”
燕天都歎息一聲,聲音恢復了幾分柔和。
只是,那塊烏金隕鐵仍然緊握在手裡,
半分也不肯松開。 桌案上,那座龜鶴銅爐煙氣嫋嫋。
暗室之內,彌漫著出沁人心脾的濃烈氣味。
燕明誠抬頭,勸說道:
“父親,燕閥有絕學武功在手,即便是最下等的魔種,也能勝過其他三閥!何必強求呢!”
燕天都坐在榻上,眉毛一挑,莫名升起幾分怒氣:
“你懂什麽!如今大業氣數已盡,全憑韓當那個老匹夫撐著,若無龍武軍駐守邊關,天南道宗早就打過來了。”
“王中道是頭老狐狸,守著雄城東都,即便平天寨傾巢而出,也未必能打得下來。”
“四閥之中,他最為高枕無憂!”
“齊閥背後有伏龍山莊,兩家世代交好。齊進和嚴盛,一個有腦子,一個有武功,都不是好惹的角色,輕易動不得!”
“至於楊洪,此人別看沒什麽名聲,他最擅長的就是藏拙,當年因為廣交天下豪傑被業景帝忌憚。”
“於是,他立馬散掉三千門客,每日飲酒作樂,收受賄賂,沉迷女色,鬧出了好幾次笑話……大名府誰人不知,他家都是虎子犬子,唯有楊閥犬父虎子。”
“楊洪這番做派,不僅騙過了業景帝,連王中道、齊進都信了。”
“我可以斷言,若是大業衰亡,群雄並起,王、齊兩人必然會在楊洪手裡栽上一個大跟頭!”
這些年來,燕天都借著三幫四會搜集消息,時刻關注天下大勢。
他得出了一個很糟糕的結論。
四閥之中。
燕閥要面臨的情況最危險。
華榮府佔據扼要,借著永清河,可直達廣陵府、東都府。
如若起兵舉事,甚至能夠長驅直入,殺向大名府。
這樣的一塊地盤,誰不想要?
“論江湖勢力,三幫四會比不過伏龍山莊。”
“論兵權,鷹揚府兵馬不及平天寨的亂匪,戰力不如韓當的龍武軍。”
“論地利,華榮府四通八達,水路、陸路出入無間,難以設卡排查。”
“等到天下大亂,燕閥首當其衝,未必能夠自保。”
“現在是風平浪靜,看不出端倪,可若不及早想辦法,暗流洶湧,聚集成驚濤駭浪,燕閥這艘大船,隨時會有傾覆之危!”
燕天都開誠布公道。
“誠兒,閥主這個位子,風光是給外人看的,其中的辛苦只有自己才知道。”
燕明誠仍然跪在地上,臉色被血跡模糊,看不真切。
“孩兒明白了,父親讓寒沙二弟掌權,是想讓王閥看到有利可圖——扶持未來的燕閥之主。”
“難怪王中道願意把嫡女嫁過來,他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自然要賣得好價錢。”
“假如寒沙只是長房二公子,這樁婚事大概就沒那麽順利,但父親若做出保證,讓二弟成為燕閥之主,他身上的價錢立刻翻了幾番,足以打動王中道。”
“王閥,不愧是商賈起家,算得清清楚楚。”
燕天都也不掩飾,點了點頭,目光複又變得冰冷。
“沒錯,我許了寒沙做閥主,談下燕、王兩家的聯姻大事。”
“老二還以為是自己把王家小姐迷得神魂顛倒……他不如你太多,誠兒。”
“自古以來,豪族結親什麽時候考慮過兩情相悅,都是門當戶對!”
他握住那塊烏金隕鐵,緩緩地站了起來。
一身真氣含而不發。
殺心再起!
“原來父親早就想好了,殺我練功,讓二弟當家做主。”
跪伏於地的燕明誠,慢慢挺直了腰。
父子兩人,四目相對。
皆是一片暗紅!
“誠兒,你剛才也說了,為父若要殺你,絕不會有半句怨言。”
燕天都面色複雜,一半冷硬,一半不忍。
“就當是為了燕閥,把這條命借給為父,如何?”
“王閥有天險雄關,齊閥有江湖世家,楊閥割據一方……我若隻取最下等的魔種,未必能到達武道五重天,成為天下絕頂。”
“四境的層次,鬥不過韓當,也鬥不過其他門閥和平天寨!”
他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要走絕情絕義之道,取中等魔種。
“孩兒知道,甘心領死。”
燕明誠咧嘴笑道。
那絲絲縷縷的血跡淌下。
他嘗了嘗。
是一股淡淡的腥味。
“可是父親,你還有力氣殺我麽?”
這位長房大公子望向心硬如鐵,全然不顧父子之情的燕天都。
臉上的笑容不斷擴大,顯得詭異莫名。
“你、你個逆子!做了什麽?我一身真氣怎麽……沒了?”
燕天都登時一驚,像是被抽掉了力氣,足以媲美百煉鋼的堅固筋骨,倏然變得酸麻。
澎湃無匹的精純真氣,更是涓滴不剩,無法再次運起。
“父親耳目眾多,消息靈通,那為何會不知道,孩兒除了找嚴霜葉求取伏龍山莊獨有的強血丸、元氣丹,花重金購入裘臨川的九葉靈芝。”
“還跟聚寶商行甲字分號的金掌櫃買了一樣東西。”
“專門叫人骨酥筋麻,化去內息的神仙倒,此物無色卻有味,需要用檀香掩蓋。”
“只要沒有開辟氣海,自成人體小天地,中了這一招,神仙也要倒!”
“我又是磕頭,又是自殘,為的就是讓你吸足了這摻了神仙倒的檀香。”
燕明誠起身站直,走到燕天都的身前。
揭開桌案上的龜鶴銅爐,濃烈的香味撲鼻而來。
“逆子!逆子!”
燕天都呼吸都覺艱難,整個人無法站立,栽倒在坐榻上。
左手緊握的烏金隕鐵也拿捏不住,滑落在地。
“父親,這是你咎由自取。”
燕明誠撿起烏金隕鐵,而後取出刑堂的一套工具,攤開在桌上。
“我哪一點不比寒沙強?武功、品貌、心性?可你卻要殺我,把閥主位子交給他?”
“此前,我說把《種玉功》傳給二弟,你不肯。”
“因為三個兒子,你最看重我,所以只能殺我……這樣才能絕情絕義!”
“剛才我又勸你,隻取最下等的魔種,你也不願。”
“現在想想,父親你確實做到了心狠手辣四個字。”
燕明誠兩指捏著一把極薄的小刀,動作輕巧,切下了燕天都的小指。
“你個……畜生!”
劇烈的疼痛席卷全身,令燕天都幾乎說不出話。
“你教的沒錯,無毒不丈夫。”
“要成大事,不拘小節。”
“絕情絕義這條路,我會走得更徹底。”
“隻殺一個,怎麽鑄成魔種?”
燕明誠雙眼之中,暗紅光芒有若實質。
他逐一切掉燕天都的十指,再用鉤子摘下兩顆眼球,剪掉半截舌頭。
動作流暢,手法精準。
每一次實施酷刑,自身所蘊含的情感,似乎都被剝離出去,緩緩融進血肉、真氣之中。
溫熱的鮮血濺在臉上,很快,燕明誠什麽也感覺不到了。
好似目盲之人,無法視物。
好似耳聾之人,無法聽聲。
好似……無味、無觸、無智之人!
就在這樣的一瞬間。
燕明誠看到“天地”、“萬物”。
無論死物與活物,一切皆有波動。
“原來……這就是魔種。”
燕明誠睜開雙眼,眸子漆黑。
“不管如何,這終究還是我的奇遇。”
他握住那塊烏金隕鐵,右手按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燕天都。
真氣、血肉、陰陽二勁,統統湧入自身的軀體之內。
《種玉功》第三層種魔篇。
可得蛻變。
煉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