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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大盛天子的話說,禦林軍、文武朝臣、邊關兵馬,這些都是明器。
是他征伐諸國,威加四海的最大依仗。
但身為天底下站得最高、權勢最大的孤家寡人。
大盛天子同樣需要隻忠於一人,殺伐無情的私器。
好為他做一些見不得光,有損皇家名聲的肮髒活計。
黑冰台成立之初,其實是為了鎮壓延綿百年的“天元之亂”,絞殺殘余的叛賊匪軍。
後來因為收攏了許多三教九流的江湖人,加之朝廷平定亂象,休養生息。
黑冰台的性質就變了,成為歷代盛天子手裡的一枚暗子。
對內監察文武百官,乃至於皇族王侯。
對外搜羅情報,嚴密關注大盛江湖的風吹草動。
隱秘發展了八百年之久,其爪牙凶悍,諜子密布。
早已無孔不入,遍布各地,不容小覷。
“陛下,好歹養了這麽些年,大量的丹藥、武功、神兵砸了進去,五、六重天的高手也並非沒有,如此……白白葬送,會不會太過可惜?”
老太監面皮抖動了一下,渾濁雙眼流露遺憾之色。
“舍得、舍得,不舍怎麽得?左右只是一群早該死了的江湖余孽,值不了多少。當初收留他們,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
大盛天子神色冷漠,微微頓了一下,含糊帶過,並未道明原因。
“那個逆子勾結況長生,圖謀不軌,遲早要被天命宮知曉。到時候借此做文章,大盛拿出去的東西只會更多。朕既然察覺到了,乾脆就把養龍山莊、藏鋒谷的余孽交給那逆子,看他能鬧出什麽樣的風波。”
老太監心頭微寒,彎腰道:
“遵命。”
這樣一來,
八皇子殿下等於被當成隨時可以舍掉的棄子。
養龍山莊、藏鋒谷最為強盛的時候,照樣被羽清玄翻掌覆滅。
那幾個僥幸苟活下來的余孽,除了送死,別無他用。
順著線索查到源頭,八皇子自然難逃乾系。
大盛天子擺了擺手,淡淡道:
“下去吧。”
立於龍椅後面的老太監點頭稱是,佝僂的身形好似融化。
頃刻消失不見,甚是詭異。
大盛天子拂去化為齏粉的朱筆、奏章,面無表情,獨自沉思。
禦書房內燈火通明,直到過了許久,外面傳來三更之聲,他才恍然從夢中驚醒。
“你來了。”
大盛天子淡淡開口。
“當初說好,你我二人最好老死不相往來,何必非要冒險見這一面呢。”
虛空如波蕩漾,宛若一道大開門扉。
獨眼斷臂,面容可怖的高大男子出現在禦書房。
著麻袍,戴鬥笠,赫然正是況長生!
“魔師下山,我尋思著自己也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了,臨行之前,總得交待幾句,不枉相識一場的情分。”
況長生抬起頭,那張掩蓋在鬥笠下的可怖面容浮現一抹笑意。
言談之間,似有一種熟人聊天的熱絡意味。
“朕坐上這張位子,連親生兒子都要時刻提防著,孤家寡人一個,情分二字,於朕而言,又能賣得了幾斤幾兩?”
大盛天子搖頭道。
“你不看好小八,選了老四,這是為何?朕以為熹兒野心大,敢想敢做,應該更符合你的心意。”
況長生雙手負後,周身縈繞真龍、騰蛇、玄武、麒麟等神形虛影,極為不凡。
“楊昭是明白人裝糊塗,他心裡都知道,卻絕不會訴諸於外,藏得住大事,才能成大事。可楊熹不一樣,他出身不好,所以受不了他人的輕蔑,肚子裡有五分的東西,恨不得表現出十分。”
“我教他養名養望,收攏人心,可這幾年來,他養的是虛名,收的是走狗,糟糕透頂!”
大盛天子放下威嚴氣度,無奈歎息道:
“熹兒其實……小時候被欺負多了,所以不願意再忍氣吞聲,你要是願意多打磨一下,他能成材的。”
況長生冷笑道:
“沒時間了。楊陵,我知道你喜歡這個兒子,但他確實不如楊昭爭氣。”
“這幾年,我日夜在楊熹身邊一邊指點,一邊旁觀,對楊昭反而持之放養,可到頭來,這位看似平庸的太子殿下,他不動聲色就把三省六部的一半要員拿捏在手裡。”
大盛天子臉色陰晴不定,別看太子楊昭的母親,是大姓高族的嫡女。
八皇子楊熹的母親只是一介宮女,並不受寵。
可極少人知道,這位少年立下大志,足以稱為一代雄主的中年男子。
此生所有的風花雪月,都付於了那個浣衣局的小宮女。
原先隻被封了國公的楊熹,更是他最喜愛的兒子。
之所以沒有賜予名分,彰顯恩寵。
無非是想讓母子二人過些平靜日子,避免參與進后宮的勾心鬥角,奪嫡的刀光劍影。
可惜,心有不甘的楊熹還是一腳踩進泥濘,再難抽身。
“那就這樣吧,朕稍後就擬一份遺詔……死後,昭兒繼位,登基九五。”
大盛天子垂首道。
“放心,我給你選了一個最好的繼承人。大盛從一千八百年前就埋下的禍根,必然能徹底擺脫!”
況長生聲音淡淡,道出早已被掩埋於歷史的驚天隱秘:
“一國氣運,一人氣數,都是有漲有落,有起有伏。”
“當年太宗用大盛的千年氣運,換來了自己的天子大位,此後又封聖君為國師,把朝廷和天命宮牢牢地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其實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大盛天子面無表情,冷聲道:
“那時候的大盛立國不久,太宗借著聖君之名,天命宮之勢,兵鋒所指,關內關外,無不臣服,鑄就了十七代君王一千年的太平盛世。”
“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後就急轉直下,出現了延綿百年之久‘天元之亂’,社稷神器幾欲易主。”
況長生摘下鬥笠,打量著禦書房四周的名畫字帖,踱步走到一方山水盆景面前,嗤笑道:
“楊陵,你也別有怨言,氣運、氣數這玩意兒,有借有還,才是正理。一千年氣運換一千年太平,這種佔大便宜的買賣,天機閣那幫人搶破頭都要拿下。”
“也就是聖君本事大,否則大盛能成為一座千年王朝?撐死了幾代人五六百年就沒了。”
“聖君拿了大盛一千年的氣運,等於掏空了池子裡的水,可後來征戰四方,蕩平蠻夷,使之年年進貢,歲歲來朝,這份開疆拓土,烏北共尊的功績,早就把虧欠的氣運填回去了。”
“大盛後面八百年過得不好,那是你們自己沒能耐,守不住池子裡的‘水’,使之日益乾枯。”
“天元之亂的時候,水線幾乎見底,冒出一個隱麟挽大廈之將傾,勉強給續住了。”
“真正造成如今不死不休的局面,其根本在於羽清玄。”
“原本大盛可以繼續修生養息,慢慢積攢家底,哪怕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至於窮到吃不起飯。”
“但羽清玄事事都要學聖君,人家踏破六重天之關,她就要衝擊八重關。”
“才過了多少年,這位天命宮主、大盛國師,已經快把為數不多的那點氣運揮霍乾淨了。”
“她不死,大盛如何安穩?”
這一番長篇大論,吹散大盛與天命宮千百年的歷史迷霧。
“國師也並非要竭澤而漁,為了填滿水池裡的‘氣運’,她在萬壘關前邀戰天南道宗掌教,最終讓朕贏下那場國戰……可惜,入不敷出。”
大盛天子眼中透出複雜意味,望向擺弄那方山水盆景的況長生,沉聲道:
“大盛的氣運快要到頭了,經不起國師肆意揮霍,她想借此去衝擊八重天大關,可朕是一國之君,不可能用歷代先祖打下的基業去賭一把。”
況長生伸手撥弄著雕刻細微的一座座山、一道道水,笑道:
“我那位師姐有一句話,其實很有道理。世上絕大多數的難事,都可以通過殺人來解決。”
“唯有殺了羽清玄,切斷大盛和天命宮糾纏千百年,盤根錯節的氣運糾纏,方能挽救這一切。”
“當然,要殺一位踏破七重天的絕頂高手,必然要付出極大地代價。”
“我已經做好準備,把自己的這條命搭進去,除此之外,還要楊熹的命,其他皇子的命,以及……你的命。無數條命,就換羽清玄一人的命,你說,她如何能不死?如何不該死?!”
森冷的話語,從況長生的嘴裡輕輕吐出。
宛若驚雷,炸響在禦書房。
大盛天子閉上雙眼,那張威嚴的面龐終於浮現一抹老態,低聲道:
“走到這一步,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國師心氣太高,性子太傲,聽不進半分規勸,拜師大典的時候,朕就讓昭兒帶了一份聖旨過去,希望她能暫時放棄衝擊八重天大關……並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大盛天子並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羽清玄是大盛的擎天砥柱,若是倒塌,勢必會引起劇烈反應。
但是,真的拿國運去賭那一線渺茫機會,等衝開八重天大關,天道反哺,氣運增長。
太凶險了!
他是一國之君,不是亡國之君。
大盛還沒有到山窮水盡,押上所有的時候。
況長生眉頭舒展,哂笑道:
“我這位師姐向來目無余子,瞧不起人,她做出的決定,必然是一意孤行,誰也擋不住。”
其實早在數年前,禦書房內,身份地位完全不同的兩人,就進行過一場徹底的商談。
那一次,他們都在手心寫了兩個字。
殺。
死。
……
……
華榮府城。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句詩,據說為聖君隨口所作,感慨世間沒有長開不敗之花,亦無永久的富貴年華。
雖然,後世人並不知道所謂“王”、“謝”,究竟指的是誰。
但都不約而同,稱讚了聖君的才華橫溢,出口成章。
羽清玄身披雪白狐裘,立在一座水榭當中,眺望著早已結了厚厚冰層的湖面,眸光深邃。
遙遙看去,仙肌玉骨,姿容絕美,好似仙人。
離開天命宮已經有一陣子了,車輦走得也不算快,堪堪到了華榮府。
這一路上,風平浪靜。
既無不長眼的家夥擋路,也沒有不識相的渾人鬧事,讓想見世面的陸沉感到頗為失望。
整座江湖,就沒有哪個好漢願意出來煞一煞羽清玄的威風?
任其如天子出巡,群魔退避?
水榭外, 大雪滿天,黑雲壓城,無端有種壓抑的感覺。
“陸沉。”
羽清玄很少見的直呼其名,輕聲問道:
“若有一天,天底下人都想殺本座,你會怎麽樣?”
陸沉站在後面,身著單薄衣衫,卻絲毫不懼寒意。
他略微思忖,反問道:
“宮主想要我如何做?”
羽清玄沒有回頭,眉宇之間帶著一縷迷思,似是有些恍惚,淡淡道:
“本座希望你……別留情,這樣才算是羽清玄的弟子。”
“天下無人不可殺,有人阻道,自然該死,對吧?”